陆吾微微颔首,收回维持印诀的手势,闭目调息,显然消耗巨大。
太乙真人则一步踏出,对敖广、敖闰及悲恸的家眷道:“龙王,龙后,王妃,且放宽心。陆吾老祖已暂时稳住三太子本源。老道即刻开炉,炼制‘九转紫阳丹’,此丹汇聚至阳纯和之气,最能固本培元,滋养受创之神魂龙魄,待丹成服下,必能助三太子恢复元气,巩固根基!”
他的话语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暂时稳定了惶惶人心。
孙悟空和楚言架着敖烈,穿过前院。夕阳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扭曲而沉重。
路旁仙草灵花散发的馥郁芬芳,此刻闻在敖烈鼻中,却带着一种麻木的隔阂感。
静室位于涤尘居后苑最深处,一处背靠灵脉泉眼、被层层清净阵法守护的独立小院。
这段路平日里不过片刻即至,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
每一步挪动,敖烈都能感受到识海深处那被黄金神链禁锢的“元煞残息”传来的冰冷脉动。
它不再狂暴,却像一块万载不化的玄冰,持续不断地散发着阴寒死寂的气息,缓慢而顽固地侵蚀着被神链保护也同时被隔离的龙魂本源。
陆吾的神力如同炽热的熔炉外壳,隔绝了直接的伤害,但外壳之内,那冰寒却依旧在渗透。这是一种更隐蔽、更绝望的消耗。
敖烈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自己的龙元精粹,正被那冰寒一丝丝地抽走,转化为维持那“蛰伏”状态的养料。
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骨髓深处不断上涌,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孙悟空架着他的左臂,眉头越皱越紧。他敏锐地感知到敖烈身体的温度在持续下降,那并非体表的冰凉,而是从脏腑、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而且,敖烈手臂肌肉那细微的、规律性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并非脱力的虚颤,更像是一种…被冻结的脉动?与那被禁锢的元煞残息的波动隐隐同步!
猴子心中警兆更甚,他知道,陆吾老祖的秘术只是争取了时间,那鬼东西根本没被消灭,甚至没有被真正压制住,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阴险的方式在侵蚀!
楚言也感觉到了主上的异常冰冷,他不动声色地将一股?精纯浑厚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渡入敖烈体内,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然而,那凝聚了他多年苦修所得的力量,甫一接触敖烈经脉,便如?泥牛入海?,瞬间就被那深层的、仿佛能冻结万物的冰寒?吞噬消融?,?毫无作用?,他的心沉了下去。
穿过月洞门,踏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清幽小径,一栋由温润青玉筑成、爬满翠绿藤蔓的精舍出现在眼前。
这里灵气氤氲,异常宁静,正是敖烈平素闭关打坐的静室。
室门无风自开,露出里面简洁到近乎空旷的陈设:一张玄玉床榻与几张蟠龙纹蒲团置于中央,墙壁上刻着宁心静气的符文。
与此同时,前院之中,太乙真人已然行动。他寻了一处空旷之地,远离众人,更远离敖烈静室的方向。
只见他神情肃穆,雪白的拂尘凌空一抖。刹那间,清越的玉磬之音仿佛自九天传来。
云梦山本就充盈的天地灵气如同受到无形之手的牵引,疯狂地朝着他身前汇聚。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响起。虚空中,光影扭曲,一座样式古朴、非金非玉、通体流转着赤红霞光与玄奥符文的巨大丹炉虚影,由虚化实,轰然降临。
炉身上雕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岳、万灵朝拜之景,散发出镇压地火、熔炼万物的磅礴气息——正是太乙真人随身至宝,八卦紫金炉的投影!
太乙真人双手掐诀,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大道至简的韵味。
一道道精纯至极的三昧真火,自他指尖喷薄而出,化作九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火龙,咆哮着撞入丹炉虚影底部的火口。
“轰!”
炉内瞬间燃起熊熊金焰,炉壁上的符文逐一亮起,如同星辰点亮夜空。
整个丹炉虚影变得半透明起来,可以清晰看到炉内炽烈的金色火焰像熔化的太阳金液般翻滚沸腾,散发出恐怖的高温,却又被炉体完美束缚,没有一丝热浪外泄。
紧接着,太乙真人袍袖一挥,数十道闪烁着各色宝光、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灵材仙草。
像是受到召唤的星辰,划出一道道流光,井然有序地投入那翻滚的金焰之中。
眼前千年朱果赤红如火,还有冰魄雪莲晶莹剔透,复现龙血灵芝氤氲紫气,还见九转还魂草碧光莹莹……每一样都是足以让仙神动容的天材地宝。
这些灵药一入炉,便在金焰中沉浮,迅速融化、提纯,化作或金或紫或青或白的精纯药液,在炉心处缓缓汇聚。
不多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馨香自丹炉虚影中弥漫开来。
这香气初闻清雅,细嗅之下却又醇厚无比,蕴含着勃勃生机与至阳至和的道韵。
香气所过之处,院中之前被煞气惊扰而蔫萎的花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挺立,焕发生机。
空中甚至隐约有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般飘落,落地便化为一朵朵微小的金色莲花虚影,旋即消散——正是丹华外溢,引动的天地异象!
太乙真人盘膝坐于炉前,双目微阖,心神已与丹炉融为一体,双手印诀不断变化。
精准地操控着炉内每一缕火焰的强弱,引导着药性的融合。
他口中念念有词,玄奥的丹诀化作一个个实质的银色符文,似灵蝶般飞入炉中,融入那团越来越凝练、散发出温润紫金色光华的药液核心。
“九转紫阳丹,夺天地纯阳之精,融万灵生发之气,需以三昧真火煅烧七七四十九转,再以文火温养三个时辰,凝聚丹华,方得圆满。”
太乙真人并未睁眼,清朗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焦急等待的众人耳中,“此丹炼成,三太子服下,可固本锁元,温养神魂,驱散阴霾,乃对症之良方。然…炉火熊熊,丹华凝聚非朝夕之功,至少需待明日寅时,丹成出炉。”
明日寅时!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关心敖烈的人心上。
龙后眼中的泪水再次汹涌,她看着后苑静室那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的玉门,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这漫长等待的时间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
“寅时…还要等到寅时…”她失神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承受的绝望。
那紧闭的静室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吞噬爱子的冰冷墓穴。
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像是钝刀子割在心头,提醒着她儿子正在那扇门后与未知的恐怖痛苦搏斗,而她们这些至亲,除了等待,竟束手无策。
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母后!”拓跋玉惊呼,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婆母下滑的身体。
她的双臂承受着龙后几乎全部的重量,也在承受着自己内心山崩海啸般的恐惧与痛楚。
丈夫生死未卜,婆母悲痛欲绝,儿子惊惶无助……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她纤弱的肩上。
她脸色苍白如雪,下唇被咬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齿痕,但她强忍着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落下。
此刻,绝不能倒下!她将婆母半扶半抱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紧紧握着那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
“母后,您要撑住!夫…夫君他需要您!陆吾老祖的神通,大圣的守护,还有真人的仙丹…夫君一定能撑过去的!一定能!”
她重复着,既是在安慰婆母,更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白念玉站在一旁,小小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看着祖母崩溃的模样,听着母亲强作镇定的声音,脑海中全是父亲被架走时那毫无生气的样子和拖在地上的脚尖。
巨大的恐惧似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让他手脚冰凉。
他想哭,想喊,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父亲怀里寻求庇护,可那扇紧闭的门隔绝了一切。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那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东海龙王敖广重重叹息,拍了拍弟弟敖闰紧绷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安慰,眼中也满是忧虑。
敖闰龙目含泪,对着后苑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先祖祈祷。
陆吾老祖依旧闭目盘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气息悠长而沉凝,正全力恢复着方才施展上古秘术的巨大消耗。
他如山岳般的存在,是此刻混乱中唯一的定海神针。
太乙真人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八卦紫金炉虚影。炉内金焰翻腾,药液在道诀的引导下缓缓旋转。
那团紫金色的光华在炽热中孕育着磅礴生机,散发出的异香在暮色渐浓的庭院中弥漫,带来一丝微渺的希望。
然而,炉火的每一次跃动,都清晰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寅时,如同悬挂在天际的遥远星辰,看似有光,却遥不可及。
?静室之内,是另一片无声的战场。?青玉筑成的静室,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悲泣。
中央的蒲团上,敖烈被安放其上,身体却无法维持端坐,只能无力地倚靠着楚言临时搬来的玉枕。
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绵长,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陆吾老祖那两道黄金神链的虚影,在他眉心处隐隐流转,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然而,守护在旁的孙悟空和楚言,心却悬在刀尖。
火眼金睛洞若观火。孙悟空能清晰地“看”到,那看似平静的识海深处,被神链禁锢的核心处,那点代表“鸿蒙元煞残息”的幽暗,犹如最顽固的冰核,正持续散发着阴寒死寂的波动。
这波动虽然被神链的力量大幅削弱,却宛若跗骨之蛆,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出来,缓慢的侵蚀着敖烈龙魂的本源精粹。
他掌心贴在敖烈后心,感受到的体温低得惊人,那是一种从灵魂处透出的冰冷,无论他如何小心渡入一丝至阳的妖元,都如同泥牛入海,被那深层的寒意瞬间吞噬、同化。
楚言单膝跪在另一侧,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敖烈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那冷汗也是冰凉的。
他能感觉到主上的生命力,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从那具看似完好的躯壳里悄然流逝。每一次微弱呼吸的间隔,都让楚言的心揪紧一分。
时间,在静室凝固的冰冷与外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而残酷地流淌着。
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距离那救命的“寅时”,还有漫漫长夜。
青玉筑成的静室,那扇流转着微弱禁制光华的门扉,此刻成了隔绝生死、划分希望与绝望的无形壁垒。
门内,是孙悟空与楚言屏息凝神的守护,是敖烈生命烛火在深寒中飘摇将熄的绝境。
门外,冰冷的现实与焦灼的等待,宛如厚重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整个云梦山的上空。
静室外的回廊,由与静室同源的青玉铺就,光洁如镜,却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凉意。
拓跋玉犹似一尊凝固的玉雕,背脊挺得笔直,紧贴着冰冷的廊柱,已在此处默然伫立了整整一个时辰。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宫装,在廊下镶嵌的夜明珠冷光映照下,显得单薄而脆弱。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唯有这细微的刺痛,才能让她确信自己尚未被那无边的担忧彻底吞噬。
她不敢推门。那扇门后是老祖布下的守护禁制,也是孙大圣和楚言倾尽全力维持的脆弱平衡。
一丝多余的声响,一缕陌生的气息侵入,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回廊里清冷的、混合着药草苦涩的微弱气息。
每一次呼气则化作眼前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昭示着此地的低温——那低温,似乎也正从静室内丝丝缕缕地渗漏出来。
耳朵捕捉着门内传来的任何一丝动静。然而,除了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嗡鸣,只有一片死寂。
这寂静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慌。她想象着门内的景象:夫君毫无生气地躺着,那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紧闭。
英挺的眉宇间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痛苦阴霾,还有那两道代表最后希望的黄金神链虚影……
孙悟空掌心贴在后心的位置,是否依旧能感到那令人心悸的冰冷?楚言擦拭汗水的动作,是否已因绝望而变得僵硬?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廊外,?只有山风偶尔掠过檐角,带动几声空旷的呜咽,或是远处不知名夜鸟一两声短促凄清的啼鸣,划破沉重的夜色。?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沉入夜的怀抱,唯有她所处的这一方回廊,仿佛被时光遗忘,凝固在焦虑的琥珀之中。
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命运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寅时”那遥不可及的门槛上。
她只能拼命压抑着冲进去的冲动,将所有的担忧、恐惧、祈求,都死死地压在喉咙深处,化作唇齿间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眼中强忍不落的水光。
冰冷的青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从脚心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却远不及她心中那份等待的冰冷刺骨。
涤尘居的花厅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数盏蟠龙纹青铜宫灯高悬,洒下柔和却驱不散阴霾的光晕。
将玉几、珊瑚盆景、以及围坐众人的面容映照得分外清晰,也将那份沉甸甸的忧愁放大了数倍。
紫檀圆桌中央,错落摆放着数十道珍馐:水晶虾仁莹然剔透,灵兽肉羹热气氤氲,千年灵果宝光流转,琥珀色琼浆在夜光杯中轻漾。
这本是款待上仙的盛筵,此刻围坐桌旁,却无一人有半分动箸之意。
主位之上,陆吾老祖端坐如山。这位寿元悠长的古神,眉宇间惯有的超然深邃,此刻尽数被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覆盖。
他眼帘低垂,目光仿佛穿透了玉杯中微晃的酒液,直抵命运莫测的深渊。
偶有极轻微的抬眼,视线掠过静室方向,那目光中承载的并非神力,而是洞悉一切后沉甸甸的忧虑。
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透白,泄露了心湖下的汹涌暗流。
东海龙王敖广与西海龙王敖闰并坐。敖闰身形魁伟,衮龙王袍加身,冠冕端严,此刻却似一座正被万钧冰雪倾轧的山峦。
他挺直腰背,维持着龙王的威仪,然而紧抿成线的双唇,眉间深深刻入的“川”字纹,无不昭示着内心的煎熬。
目光频频投向花厅入口,那眼神里交织着焦灼的期盼与强行按捺的冲动。
桌下,指节因紧握而发出压抑的咯咯声响——血脉相连,他清晰感知着爱子敖烈生命力的流逝,痛楚锥心刺骨。
一旁的敖广面色灰败,忧色与痛心不遑多让。几番欲言,唇瓣翕动,终只化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消弭于凝滞的空气中。
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温润玉佩的手,那曾是少年敖烈予他的生辰贺礼。
龙后依偎在敖闰身侧。雍容尽褪,一身素月宫装衬得她愈发形销骨立。
未施粉黛的脸庞苍白,眼睑红肿,泪痕犹新。面前那碗灵参雪蛤羹,热气散尽,凝了一层冷腻的油膜。
她目光空洞地落在某处虚空,交叠于腿上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手背皮肉。
偶尔,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滑过冰凉的脸颊,在月白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极力抑住呜咽,这无声的坠落,却比任何嚎啕更令人窒息。
她全部的力气,似乎都用来维系着不让自己彻底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