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慵懒地透过公寓洁净的落地窗,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温暖而宁静的光斑。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
黎然斜倚在窗边的藤椅上,闭着双眼,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聆听这座城市地底深处传来的、唯有他能感知的微弱脉动——那是城市生机与地脉能量交织的低语。
客厅里,真由美和露西亚正将采购回来的物品分门别类。
新鲜的蔬果带着水汽,放入冰箱时发出轻轻的碰撞声;零食和日用品的塑料袋窸窣作响。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平凡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与不久前地狱之门洞开时的惊天动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这片安宁之中,一阵奇异的振翅声由远及近。
那不是鸟雀翅膀扑棱的声响,更轻、更脆,带着一种非自然的、灵力的涟漪,仿佛撕开了空气的某种薄膜。
黎然倏然睁开眼,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
只见一只造型奇特的纸鹤,正以一种违背物理定律的优雅姿态,翩然穿越并未完全敞开的窗户缝隙。
它通体漆黑,仿佛由最深沉的夜色裁剪而成,唯有眼眶处点缀着一抹醒目的惨白,如同画龙点睛,赋予它一种诡谲的生命力。
纸鹤精准地掠过真由美好奇伸出的手指,最终轻盈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落在了黎然摊开的掌心。
纸鹤身上,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是荞麦面汤的淡淡麦香,混合着老旧木材、潮湿泥土以及一种独属于非人存在的、清冷的妖气。
“这是……”真由美凑近,惊讶地看着这只仿佛活过来的纸鹤。
露西亚也放下手中的东西,安静地走过来,澄澈的眼眸里充满了好奇。
黎然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指尖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幽光,轻轻点在纸鹤的头部。
霎时间,纸鹤如同被赋予了最后的使命,无声地解体,黑色的纸张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舒展、铺平,化作一张质感粗糙、边缘带着毛边的古朴信笺。
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蘸着浓墨书写的,笔画间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甚至有些歪扭,却能感受到书写者倾注其中的郑重。
黎然老弟,及真由美、露西亚小姑娘:
见字如面。
近来可好?我于此地徘徊数百载,看尽花开花落,人世浮沉。昔日繁华老街,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旧时月色,亦不复当年清明。黎然老弟昔日之言,如暮鼓晨钟,时时回响于耳畔。
旧梦虽美,终有醒时;执念虽深,亦需放下。彦野街之景,已非昨日之景,老夫之心,亦不该再困于昨日之梦。
深思熟虑,决意离去。此间种种,皆成过往。天地广阔,或另有安身立命之所。
另,有一事相告。山中有一故交,名为静子,乃一温婉坚韧之雪女,于北海道经营一隅温泉旅店。彼此相识多年,她…待我甚厚。往日因心中执念,未曾回应。如今尘缘将了,前路已明,老夫与静子已约定,自此携手,共度余生。
故特备薄宴,一则告别此方水土,二则…聊作婚仪之庆。虽无宾朋满座,但有二三知己,足矣。
三日后,月圆之夜,于彦野老街尽头,老榕树下,静候诸位莅临。
——奥比克谨上
信的内容让空气安静了几秒。
“奥…奥比克老板?要…要结婚了?还要离开这里?”真由美率先打破了沉默,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永远推着破旧荞麦面小车、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浑浊带着戾气、说话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的妖怪老板。
无论怎么联想,都无法将这样一个形象与“婚礼”、“携手余生”这些充满浪漫与未来期许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她能认识奥比克,也是黎然的功劳,自然是知道奥比克的事情的。
露西亚歪着头,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她对人类复杂的情感尚且在学习中,但“结婚”和“离开”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让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件非常重要、且混合了喜悦与伤感的事情。
黎然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许久,那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早已预料的释然,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一丝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属于漫长岁月见证者的感慨。
他轻轻将信笺放在身旁的小几上,指尖在上面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他终于…还是肯放下了。”
黎然松了一口气,他并不希望奥比克像原着里一样,这样也好。
“黎君,你…你早就知道他会做这个决定?”真由美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轻声问道。
“劝过他几次,不止一次。”黎然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高楼大厦,看到那条日渐衰败的老街,“时代洪流,奔涌向前。强留过去的幻影,如同试图用手掬起月光,徒劳无功,只会让双手沾满冰冷的露水,让执念与记忆一同在掌心腐朽。他守着的,不只是一条街,几间老屋,更是他自己不肯醒来的一场旧梦。”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温和的东西,“如今梦该醒了,能有勇气走向新的开始,是好事。尤其…是这样一个归宿。”
对于奥比克这样与土地深度绑定、几乎成为地缚灵般的妖怪而言,斩断与故地的联系,无异于一次灵魂层面的剥离与新生,其中需要克服的,不仅仅是情感上的依恋,更有力量本源的割舍。
“那位…静子女士…”真由美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想象不出一位能与奥比克携手共度的女性,该是什么模样。
黎然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一位在北海道雪山脚下经营温泉旅店的雪女。性子安静,但骨子里很坚韧。”
他的评价简洁却有力,显然对这位“静子”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带着一丝欣赏,“她等待奥比克放下心中块垒,似乎…也等了不短的岁月了。”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月圆之夜,暮色四合。
黎然、真由美和露西亚再次踏入了彦野老街。
与往日相比,这条街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人气,显得愈发死寂。
大多数窗户都是黑洞洞的,墙上用猩红的颜料画着巨大的“拆”字,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某种宣告终结的符咒。
只有风穿过空屋破窗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那棵见证了数百年沧桑的巨榕,依然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在老街的尽头。
只是今夜,它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阴森诡谲,虬结的枝干在皎洁的月光下舒展,竟透出一种沉静而庄严的气度。
树下,没有张灯结彩的喧闹喜庆,只有七八盏手工制作的白色灯笼,被纤细的银丝悬挂在低垂的枝桠间。
灯笼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白光,既不刺眼,也不昏暗,恰好照亮了树下清理出来的一片圆形空地,以及摆放着的几张矮几和蒲团。
奥比克站在灯笼的光晕里。
他褪下了那身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沾满油渍的深色衣裤,换上了一套浆洗得笔挺、略显宽松的藏青色捻线绸和服。
虽然脸色依旧是不见阳光的苍白,但往日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乖戾与阴沉,此刻却被一种近乎笨拙的庄重与平静所取代。
看到黎然三人到来,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似乎不太习惯这身打扮,喉咙里发出惯有的嘶哑声音:“来了啊。”
他的身旁,静静伫立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淡紫色访问者和服,上面绣着若隐若现的雪花与松针图案。
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由最上等的冰雪雕琢而成,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优雅的文金高岛田发髻,插着一支素净的珍珠发簪。
她的容貌并非惊艳,却极为耐看,眉眼间带着山岚般的清冷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