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殿角高几上摆着的几株白芍药,开得正盛,花瓣层层叠叠,舒卷如云,上头还缀着勾琴方才新洒的水珠,欲坠不坠。
众人都已经散去。
只剩皇后独自地坐在榻上,身子微微倚在引枕,她维持这个姿势已有好一会儿,连指尖都未曾动过一下。
画墨悄步走近,将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轻轻放在皇后手边的小几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娘娘,您昨夜未曾安睡,今日又起得这样早,仔细伤了神。”
皇后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声音唤醒,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没有看向画墨,而是越过了她,有些空茫地望向花樽内开得绚烂的芍药花,半晌,才幽幽开口,“画墨,皇上的样子,你可都看见了?”
画墨深深垂下头去,姿态恭谨而沉稳,声音平稳地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看见了。”
皇后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愈发幽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个不敢深想的答案,继续说道:“皇上,他看林氏的眼神,像极了当年本宫看向皇上,本宫入宫以来,侍奉皇上身边,他或喜或怒,大多深藏不露,何曾见过他为了哪个妃嫔,如此动过雷霆之怒?画墨,你说……皇上他,是不是真的对那林氏,存了几分真心?”
“真心”二字,她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唇齿之间,却坠得她心口发疼。
若非动了真心,何至于此?
寻常恩宠,再盛也不过是雨露均泽,总有消散之时,可若是真心,那便是另一重天地,是这深宫里最难防备的威胁。
画墨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稳稳地迎上皇后惶惑不安的视线。
她语气平和,一字一句,清晰地安抚道:“娘娘且宽心,皇上今日动怒,依奴婢愚见,更多是因高美人行事太过荒唐失仪,竟将那等不堪的市井妇人引入宫闱禁地,非但搅扰六宫清净,更是藐视宫规,践踏皇家颜面,这才触怒了龙颜,不得不严加惩处,以正视听。”
“至于瑶婕妤,皇上即便此刻对她有几分不同,可她的出身,是铁一般的事实,任谁也无法更改,今日赵氏那一闹,更是将她那点微贱根基明晃晃地摊开在了六宫眼前。”
见皇后紧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一分,画墨又继续缓缓说道:“再者说,瑶婕妤入宫时日也不算短了,承恩亦有段日子,太后娘娘那边的避孕药从没断过,娘娘您是明白的,在这后宫之中,没有子嗣倚靠的妃嫔,恩宠再盛,终究是虚的,翻不出多大的风浪来。”
画墨说着又将杯盏又往皇后手边推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您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身份尊贵无比,后宫有太后娘娘为您撑腰主持大局,前朝有谢家树大根深为您稳固根基,只要娘娘您凤体康健,早日为皇上诞下嫡出的皇子,那便是固若金汤,任她是谁,也动摇不了您分毫。”
似乎又想到什么,画墨话锋一转,“如今宫里,真正需要娘娘留神掂量的,依奴婢看,还是戚昭仪那边,听说皇上前几日又赏了扶摇宫一套极其难得的血玉头面,那玉色殷红如血,触手生温,是难得的贡品珍玩,只此一件,戚昭仪圣眷正浓,家世又那般显赫,这才是真正的劲敌。”
皇后听着画墨条理清晰的劝解,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端起那盏温热的君山银针,轻轻呷了一口,清雅的茶香似乎驱散了些许胸口的滞闷。
是啊,林梨花出身卑贱,又无子嗣,恩宠再盛,也不过是皇上的一时兴之所至,终究是无根之木,相比之下,戚昭仪的威胁才更为紧迫。
自己方才,竟为了一个区区林氏而如此失态,险些自乱阵脚。
皇后放下茶盏,唇角恢复了一丝往日的雍容,带着几分冷意,说道:“你说得对,是本宫一时想左了,不过高氏那个蠢货,本宫原也知道她弄了那么个人进来,想着皇上近来对关雎宫恩宠颇多,借她这由头闹上一闹,若能引得皇上对林氏生出些许厌弃之心,或是分一分心,也是好的,却没承想,她竟是这般不中用,非但没成事,反而把自己折了进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就在话音刚落的间隙,绘书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与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