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阁的夜,总是来得比别处更早几分。当最后一缕残阳被远山吞没,庭院便沉入一种亘古般的寂静之中,唯有那株倚墙而生的海棠,在渐浓的暮色里悄然酝酿着一场花事。
晨起时,那些花苞还只是点点深红,紧裹如凝血,羞涩地藏在深绿叶片之后。待归海一刀结束一整日严苛的刀法基础练习,拖着疲惫的身躯踏月归来时,竟发现它们已趁他不注意,偷偷绽开了数朵。
夜露悄凝,缀于瓣缘,映着澹澹月华,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娇柔光泽。他驻足凝望,胸中因反复练习而积攒的燥气,竟被这无声的柔美悄然抚平了几分。
好看,当真是好看。即便在这万籁俱寂、万籁收声的深夜里,那深深浅浅的红,依旧在月光下分明可辨。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三人于此择选居所的情景。
那日寒风凛冽,满院凋敝,枯枝横斜,唯有此树,枝干优雅舒展,长短错落,红紫相间的树皮于凛冽空气中默然诉说着一线生机。
他几乎是第一眼,便毫不迟疑地定下了这处藏锋阁。固然因它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合乎他喜静厌喧、孤峭冷硬的性子;亦因其坐南朝北,格局罕见,自有几分睥睨独立的孤傲气象。但最深层的缘由,深埋于他从不轻易示人的心底——在这庭院朝南的一隅,竟静立着一株海棠。
他绝不会认错。入护龙山庄不久,海棠便曾牵着他的衣袖,跑去后山,指着几株相似的树,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看,那些树和我的名字是一样的!”
此后无数个日夜,无论是晨曦微露,还是星子低垂,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去摩挲、辨认山庄内每一株海棠的形貌,早已将它的姿态、气息刻入心底。于是,这方院落,便成了他唯一的选择,仿佛守在此处,便是在守住一份与那个名字相连的、微弱却执着的暖意。
明日,便是三月十三了。那是海棠的生辰。
念头一起,往事便如解冻的春溪,潺潺涌入脑海——初入庄那年的三月十三,他于后山练至深夜,归途中偶然窥见她跪在那几株海棠树下,单薄的肩头难以抑制地微颤,压抑的低泣声碎在料峭春风里,喃喃诉说着对亡母的刻骨思念。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落泪,也是第一次,心头泛起一种陌生而沉甸甸的钝痛,那痛楚并非来源于外伤,却逼得他呼吸都艰涩起来。那时他只能将自己隐于浓重的暗影深处,远远望着。
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那支被体温熨得温热的发钗。钗身小巧,做工极精致,粉白二色琉璃被巧手雕琢拼嵌成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瓣模样,玲珑剔透。是去岁他回归海故宅祭奠亡父时,特地绕道集市,于万千饰物中,一眼相中的。
他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那支被体温熨得温热的发钗。钗身小巧,分量却沉甸甸的,做工极精致,粉白二色琉璃被巧手雕琢拼嵌成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瓣模样,玲珑剔透,在指尖微凉的触感下,仿佛真有暗香流动。是去岁他回归海故宅祭奠亡父时,特地绕道最繁华的集市,于万千璀璨饰物中,一眼相中的。彼时,那小摊的灯火,似乎都汇拢于这一朵琉璃海棠之上。
是的,归海一刀自然知晓上官海棠是女子。从那年寒潭之中,她不顾自身安危,奋力将濒死的他拖上岸,湖水中他的长发飘动,一双清亮眸子里盛满坚定——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
这个秘密,他藏得比任何刀法心得都要紧。
月色悄然西移,亥时已过,子时降临。他不再迟疑,身形如夜枭般轻灵翻过院墙,踏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路径,疾步奔往后山海棠林。心口那团火灼烧着,催促着他的脚步越行越快,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支藏了许久的钗,带着他掌心温度与未曾言明的祈盼,亲手簪于她的发间。
然而,有人比他更早。依旧是那几株繁茂的海棠树下,那个纤细的身影近乎蜷缩地跪坐其间,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片土地。但这一次,哭声不再是强忍的呜咽,而是尽情释放的、撕心裂肺般的悲恸,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丝声响都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一刀脚步猛地顿住,他不愿做暗处的偷听者,那非他性格,更觉是对她悲伤的一种亵渎。于是刻意加重了步伐,踏着落叶,发出清晰的窸窣声,走了过去。
声响果然惊动了伤心人。海棠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见是他,慌忙用袖子胡乱擦拭脸上的泪痕,一双明媚杏眼此刻肿得如同桃儿,鼻尖也通红,却仍强撑着惊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问:“一……一刀?你……你怎么不休息,到这里来做什么?”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声音却泄露了全部的脆弱。
他沉默地走近,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目光掠过她濡湿的睫毛和苍白的小脸,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紧张,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与保护欲压下。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从怀中取出那支用软绸仔细包裹的发钗,递到她眼前,动作略显僵硬,目光低垂,声音低沉而微涩,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给你的。生辰贺礼。”
那支在清冷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光彩的粉琉璃发钗,清晰地映入海棠眼帘。她的抽噎声骤然停止,红肿的眼睛惊讶地睁大,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她颤声问:“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还有,我……我其实是——”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悲伤。
“每年的这一天,你都会来这里。”一刀终于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夜,静静地望向她,仿佛要望进她心底,“还有,你从水里把我救上来那天,我就知道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砸在海棠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