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闹市口,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
突然,一阵异常尖锐、频率极快的“咻咻”破空声撕裂了这片喧闹,紧接着便是一个少年撕心裂肺、如同杀猪般的惨嚎,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袖口和手肘处磨得起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棉絮。他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的纹路,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但此刻却因极致的暴怒而扭曲变形。
他手中挥舞着一根韧性十足的细长藤条,正发了狠地抽向一个蜷缩在地、不断哀嚎的少年,每一鞭都带着风声,怒骂声嘶力竭,几乎破了音:“打死你!打死你这没出息的小畜生!我让你偷!让你给我丢人现眼!”
那少年约莫十几岁年纪,衣衫褴褛,破洞处清晰可见底下青一道紫一道、层层叠叠的旧伤痕,而新的鲜红印子正随着藤条无情地落下,迅速肿起,皮开肉绽。他在地上狼狈不堪地翻滚躲闪,试图避开要害,嘴里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痛叫,引得路人阵阵侧目。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竟死死攥着手里偷来的一只沾满了泥灰、明显被人啃过一半的鸡腿,任凭藤条如疾风暴雨般落下,疼得浑身抽搐,就是不肯撒手,仿佛就是倔强地不肯撒手。
一时间,尘土飞扬。少年在躲闪中不慎带倒了旁边一个破旧的鸡笼,竹篾散开,几只受惊的芦花鸡“咯咯”乱叫着扑腾出来,羽毛乱飞,与少年的惨叫、汉子的怒骂混在一起,场面当真鸡飞狗跳,混乱不堪,迅速在街口围起了一堵人墙。
中年汉子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起,再次高举藤条,用尽全身力气就要抽下。那少年却如同泥鳅般灵活,瞅准空子,猛地从他腋下钻了过去。汉子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更是怒不可遏,悲愤地捶打着胸口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白痴讨债鬼!成天不学好,书不读,活不干,只会在外头偷鸡摸狗!丢尽了我家八辈祖宗的脸不说,还尽给我惹祸上门!我……我今天非打死你这祸害不可!”说罢,藤条再次带着呼啸的风声作势欲落。
少年被打得新伤叠着旧伤,惨状实在可怜,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围观的路人终于看不下去了,纷纷出声劝阻,七嘴八舌:
“行了行了!老哥,消消气,孩子都快没声了,别打了!”
“哎呀,造孽啊!再打真要出人命了!”
“快住手吧!”
“就是,瞧这身上都没块好肉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一位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婆婆,看年纪足足比那汉子大了两轮有余,穿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净的旧棉袄,满是岁月刻痕和裂口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猛地冲上前,用自己佝偻瘦小的身躯,毅然护住了那几乎瘫软的少年。她心疼地看着少年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抬起头,浑浊却充满恳求的眼睛望着那暴怒的汉子,声音苍老而沙哑:“你这儿子,不生也生下来了,不养也养到这么大了!他再不对,也是条性命!你真把他打死了,官府问起来,你还得给他填上这条老命!值得吗?”
中年汉子被众人团团围住,少年又被这年高德劭的老婆婆用身体护着,那高高举起的藤条悬在半空,终究是没能再抽下去。
他喘着粗重的气息,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虬结跳动,嘴上却依旧硬气,只是气势已然弱了许多:“哼!没有老子,能有他?他是我生的,老子打他天经地义!打死他拉倒……都……都是他偷东西的错!怨不得我!”
老婆婆见他气势稍歇,连忙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话不能这么说啊。你光想着你自己解气,你问过你那个十月怀胎、辛苦把他生下来的老婆了吗?她同意你这样做吗?这也是她的儿子啊!”
汉子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眼中的怒火迅速熄灭,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肩膀颓然垮了下来,眼神变得空洞而茫然,望着脏污不堪的地面,苦涩地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老婆?……她……她死了……难产死的……死了十多年了……我……我上哪儿找她去问啊……”
老婆婆看着他瞬间苍老下去十岁的颓唐神情,眼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忍和同情,叹息道:“唉……都是苦命人。可你想想,生了儿子,不是生下来就算了事。除了要给他一口饭吃,拉扯他长大,更要紧的是要好好教导他,引他走正路啊!”
她说着,艰难地弯下腰,布满皱纹的脸上努力挤出最慈祥温和的笑容,看向怀里依旧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年,“好孩子,吓坏了吧?别怕,婆婆在。你说,婆婆说的对不对?以后可不能再偷东西了,要学好,让你爹省心,啊?”
那少年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把头深深埋进老婆婆散发着陈旧皂角和淡淡草药味的温暖衣襟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边哭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汉子控诉:“婆婆!他好毒啊!他天天打我!往死里打!家里好不容易有只鸡,他一个人吃鸡腿,就只给我吃鸡屁股!呜呜呜……我饿啊婆婆……我太想吃肉了……”
少年的哭诉立刻激起了围观者更大的同情和对汉子的指责,大家七嘴八舌地帮腔,场面几乎一边倒:
“哎哟喂!听听!这当爹的也太狠心了!”
“老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孩子嘴馋偷嘴,说到底是饿的!你但凡让他吃饱点,他能这样吗?”
“是啊,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想吃口肉有什么错?我们大伙儿看这孩子可怜,凑几个钱给你,你回家去给他弄点好的吃,他自然就不出来偷了嘛!”
“对对对!别打了,快带孩子回家去吧!好好说,别再动手了!”
老婆婆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得发白、边角都磨破了的旧荷包,用枯瘦的手指费力地解开系带,从里面掏出两枚磨得边缘都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塞到少年那只紧握着脏兮兮鸡腿、沾满泥污的手里,然后轻轻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像哄自己的亲孙子一样柔声哄道:“好孩子,乖,不哭了。婆婆这儿还有点钱,你拿着。跟你爹回家去,啊?答应婆婆,以后可再不能偷人家的东西了。”
少年握着那还带着老婆婆体温的、微不足道的两枚铜钱,感受着她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在自己背上轻柔的拍抚,眼圈竟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泛红。他贪婪地嗅着老婆婆身上那股混合着皂角、草药和岁月味道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也许是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毫无保留的温情与庇护,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怀抱,下意识地往老婆婆怀里又缩了缩,寻求着更多的温暖。
这依恋的、近乎孺慕的姿态落在那汉子眼里,却点燃了他混合着窘迫、羞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的情绪。
他脸上那点刚刚浮现的颓唐瞬间消失,一步上前,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大手一把狠狠拧住了少年的耳朵,用力往外扯,粗声骂道,眼神却飞快地、带着一丝心虚扫过周围议论纷纷的人群:“没出息的东西!还赖着婆婆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跟我滚回家去!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哎呦!哎呀呀!疼疼疼!放开我!爹你放开我!”少年立刻痛呼起来,龇牙咧嘴,被汉子生拉硬拽着,脱离了老婆婆的怀抱。他一步三回头,泪眼汪汪地、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位慈祥的老婆婆,在众人混杂着同情、叹息和些许疑惑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被拖拽着离开了这片依旧闹哄哄的街口。
汉子一路骂骂咧咧,声音极大,似乎是为了掩盖内心的不安。他死死拧着少年的耳朵,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钻。七拐八绕,穿行在蛛网般的陋巷中,终于在一处堆满破烂杂物、荒废已久的破败墙根下停住了脚步。这里远离了市集的喧嚣,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在垃圾堆里警惕地翻找着食物,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刚一停步,那原本哭哭啼啼、畏畏缩缩、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少年,腰板猛地挺直,如同换了个人。脸上那副痴傻、痛苦、委屈的表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井混混特有的机灵和惫懒。
他动作极快,反手就精准地、更加用力地拧住了汉子的耳朵,让对方立刻龇牙咧嘴,痛呼出声。
他嘴角翘起,露出一口与他邋遢外表极不相称的整齐白牙,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可怜相,眼中闪烁着狡黠灵动的光芒,压低声音,带着十足的促狭和得意道:“哎哟喂!张老三!还拧?还拧上瘾了是吧?小爷我的耳朵是面捏的?”
被拧住耳朵的汉子非但不恼,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那副愁苦悲愤、恨不得以头抢地的面具“啪嗒”一声碎得彻底,换上了一副同样市侩油滑、带着几分得意洋洋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一边夸张地吸着冷气,一边低声讨饶,语气亲昵:“哎呦!我的小祖宗!成爷!快松手快松手!耳朵真要给你揪下来了!成了成了,咱们这出戏算是唱圆满了!效果顶呱呱!”
原来这少年名叫成是非,今年刚满二十岁,一张脸若是洗干净了,倒也眉清目秀,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尤其那双眼睛,此刻滴溜溜转动,透着十足的机灵劲儿和一种混不吝的无赖活力,活脱脱一个市井摸爬滚打出来的滑头小子。
而那汉子,本名章鄯,年轻时也曾是个抱着圣贤书、梦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读书人,无奈时运不济,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渐渐混迹市井,学了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生存本事,因其姓章,又排行第三,便得了个诨名“张老三”。两人可谓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搭起了伙,专靠这种精心设计的苦肉计骗取同情,顺手牵羊。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在寂静无人的破墙根下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刚才那场催人泪下、引得众人唏嘘不已的父子反目大戏,此刻看来,竟然从头到尾全是精心策划、配合默契的表演!
若是凑近了仔细看去,成是非身上那些触目惊心、引得路人纷纷同情的青紫“伤痕”,此刻在墙角的阴影下显出几分不自然,细辨之下,竟大半是用特殊颜料混合着锅底灰、泥土精心涂抹渲染出来的逼真效果,只有几处不显眼的地方有些浅浅的红痕,因张老三“演技”过于投入,藤条真的扫到了一下,留下些浅浅的红痕。
这对活宝,一个扮作暴戾穷困、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个扮可怜无助、偷嘴的“傻儿子”,受虐挨打博取同情,一唱一和,演技逼真,闹得鸡飞狗跳,成功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同情心都牢牢吸引在他们这场精心编排的苦情戏上。
就在汉子愤怒追打、少年满地乱滚躲避、老婆婆挺身相护、路人纷纷围观劝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混乱当口,两人借着身体的紧密接触、翻滚躲闪的动作掩护和人群的视觉盲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些热心善良的路人腰间的钱袋、怀里的荷包,用熟练至极的手法摸了个七七八八!此刻,他们鼓囊囊的怀里,正揣着这场“苦情戏”换来的丰厚“酬劳”呢!
成是非与张老三迫不及待地缩进墙根最隐蔽的角落,开始了他们的分赃。张老三两只手像变戏法似的,从他那只肥大的、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袖口里,接连不断地往外掏,竟拽出了沉甸甸一大串颜色各异、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他贪婪地搓着这些“战利品”,眼睛直放光,压低的嗓音里是压不住的狂喜和得意:“瞧瞧!瞧瞧!都在我这儿呢!好家伙,这回可真够肥的!够咱们快活好些日子了!”
成是非也不甘示弱,笑嘻嘻地敞开自己那件同样破旧、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衣襟,从怀里、腰里也掏摸出沉甸甸、叮当作响的一大捧荷包,得意洋洋地在手里掂了掂,炫耀道:“嘿嘿,我这儿更多!刚才那几个大婶搂得我可紧了,下手那叫一个方便!”
两人迫不及待地蹲在地上,开始清点赃款。张老三手法麻利地拆开一个个寻常布料的荷包,里面多是些串起来的铜钱和小块的碎银子,倒出来发出叮叮当当令人心醉的脆响。他一边飞快地把钱往自己怀里那个更大的口袋里划拉,一边促狭地斜眼瞄着成是非,揶揄道:“哎,刚才那阵仗,好几个娘们围着你又搂又抱的,又摸又哄的,没少占便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