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常年与各级干部打交道的职业化礼貌,每个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
《云州日报》,市委机关报。
这五个字在沈铭的脑海里轻轻一撞,让他刚刚因为县里报道而略微放松的心弦,瞬间又绷紧了。
县电视台、县报,那终究是在青云县这一亩三分地里打转。可市报不一样,那是市委的喉舌,它的每一篇报道,都可能被市里、乃至省里的领导看在眼里。
“高记者,你好。”沈铭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晚风中摇曳的树冠。
“沈主任,不耽误你工作吧?”高建民的语气很客气,但问题却直奔主题,“我们看到了县报关于青云镇发现隋唐壁画的报道,市里的读者和领导都非常关注。我想了解一些更深层次的情况,比如,这个发现过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吗?或者,青云镇对于古道的未来,有没有一个初步的规划?”
问题很专业,也很刁钻。
“不为人知的故事”,是想挖独家新闻的引子。“初步规划”,则是在试探青云镇的野心和能力。
沈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高记者,感谢市报的关注。关于发现过程,其实并没有什么传奇故事,主要归功于我们镇里退休的老干部、热心的村民和一群有理想的大学生志愿者,是他们用最朴实的办法,让这段历史重见天日。至于规划,目前我们一切行动听从县委和县文物局的统一安排,首要任务是保护好这处珍贵的文化遗产。”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把功劳分给了集体,表达了谦逊,又把决策权交给了上级,表明了立场。既没有泄露任何核心信息,又展现了一个基层干部应有的政治觉悟。
电话那头的高建民似乎轻笑了一声,像是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沈主任年轻有为,考虑问题很周全。”他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在青云镇搞的‘土豆节’也很成功,把滞销的农产品变成了网红商品。这次又主导发现了古道壁画。很多人都好奇,你是不是有什么点石成金的秘诀?”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尖锐。它把沈铭从集体中剥离出来,单独放在了聚光灯下。回答得好,是个人能力突出;回答得不好,就是爱出风头,不懂规矩。
沈铭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语气诚恳:“高记者,你太抬举我了。青云镇不是石头,是金子,只是以前被灰尘盖住了。我做的,无非就是找了块抹布,把灰擦掉而已。无论是土豆还是古道,它们本身的价值,才是点石成金的关键。”
这个比喻,让电话那头的高建民沉默了几秒。
“好一个‘找抹布擦灰’。”他赞许道,“沈主任,我明白了。等县里的统一口径出来,我会再联系你,希望能对你做一个专访。”
“随时欢迎。”
挂了电话,沈铭捏着手机,站在窗前久久未动。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从云州市上空撒下来,而青云镇,就是网的中心。
他转身回到孙镇长的办公室。
孙镇长正拿着一份文件看得出神,见沈铭进来,立刻问道:“谁的电话?”
“市报,《云州日报》的记者。”
孙镇长“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几分,又迅速涌了上来,是一种混杂着惊恐和兴奋的涨红。
“市……市报?他们……他们怎么说?”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沈铭把通话内容简要复述了一遍。
孙镇长听完,在办公室里像头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下动静闹大了……真的闹大了……市里都知道了……”
他猛地停下来,看着沈铭,眼神里情绪翻涌,有欣赏,有担忧,更多的还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茫然。“小沈,你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镇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想是好事坏事,已经没意义了。”沈铭平静地说,“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弦拉得更满,把箭射得更准。”
孙镇长愣愣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对方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他找不到一丝慌乱。这股镇定,也莫名地安抚了他焦躁的心。
“对,你说的对!”孙镇长一拍大腿,“不想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塌下来,还有县委顶着!”
他刚找回一点镇长的豪气,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就再次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
孙镇长一个激灵,几乎是扑过去接起了电话,他以为又是哪个神通广大的记者。
“喂!哪位啊?我们这里很忙,不接受任何采访!”他的语气很冲。
电话那头似乎被他这一下给弄得愣住了,安静了两秒,才传来一个彬彬有礼,但略带疏离感的年轻女声:“您好,请问是青云镇政府吗?我不是记者。我找一下你们单位的负责人。”
孙镇长一听不是记者,火气消了一半,但态度依旧不怎么好:“我就是,你有什么事?”
“您好,镇长。我叫许菲,是省城‘山水文旅投资集团’总裁办公室的。”
“山水什么?”孙镇长没听清,下意识地反问。
“山水文旅投资集团。”对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透着一股大公司特有的矜持和优越感,“我们集团专注于国内高端文化旅游项目的开发和运营。我们在市报的内部渠道看到了关于贵镇发现古道壁画的新闻,我们对此非常感兴趣。”
孙镇长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省城……投资集团……总裁办公室……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记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做梦都想着招商引资,可平时能联系到的,最多也就是县里哪个开厂子的小老板。省城来的投资集团,对他来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