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子身上,似乎真的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可这次不一样。土豆节再怎么说,也是在农业扶贫的范畴里,有根有据。而这个“古道文化旅游”,太虚了,就像他自己说的,像天上的云,看得见,摸不着。
风险太大了。
可是……孙建国的目光,又落回了那张军令状上。
拒绝他?太容易了。自己只需要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用一个领导的权威,命令他老老实实回去开扶贫会。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青云镇继续在原有的轨道上运行,安全,平稳,也毫无希望。
而沈铭呢?这个浑身是胆的年轻人,也许就会被这次拒绝,磨掉身上最宝贵的锐气。下一次,他可能就不会再拿出这样的军令状,而是学会了看眼色,学会了妥协,学会了把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烂在肚子里。
然后,他就会变成无数个和自己一样的,被岁月和现实磨平了棱角的“孙镇长”。
想到这里,孙建国的心里,某个被尘封了许久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曾为了一个水利项目,跟当时的老镇长拍过桌子。那时的自己,和眼前的沈铭,何其相像。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铭捧着纸的手都有些发酸。
“呵。”孙建国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那笑声里,有无奈,有欣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他没有看,而是小心地将它对折,再对折,然后拉开自己上衣最里层的口袋,郑重地放了进去。那个口袋,通常是用来放他自己的党员证的。
“小沈,你给我记住了。”孙建国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指间来回转着,“我不是同意你搞这个项目,我只是同意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撞一回南墙。”
沈铭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孙建国用那根没点燃的烟指着他,“第一,一个月,从今天开始算,一天都不能多。第二,你说的,不花镇里一分钱,你要是敢打着政府的旗号去外面乱伸手,我第一个处分你。第三,你只能组织志愿者,不能强迫任何一个村民参与,更不能耽误了镇里正常的农活和工作。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一旦出现任何安全问题,或者有群众上访投诉,你必须立刻停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明白!”沈铭立正站好,像一个领命的士兵。
“行了。”孙建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东西拿走,别在我这儿碍眼。下午的扶贫会,你自己跟办公室请假,就说你病了,上吐下泻,起不来床。”
沈铭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孙镇长的意思。这是在给他创造时间,也是在撇清关系。如果有人问起,孙镇长完全可以说自己不知情,是沈铭自作主张。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
“谢谢镇长。”沈铭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小心地将桌上的舆图和那本蓝皮册子收好,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孙建国一个人。他靠在椅背上,将那根烟放到嘴边,几次想点,最终还是扔在了烟灰缸里。
他看着沈铭刚才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却仿佛还残留着那股灼人的热量。
“臭小子……”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沈铭,还是在骂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桌上的红色电话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是办公室主任打来的:“镇长,两点半了,县里的扶贫工作会马上要开始了,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孙建国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一眼被沈铭留下的,那本写着《青云驿考》的蓝色册子。
他沉默了几秒钟,对着话筒说:“会议你代表我去参加。就说我临时有紧急公务,走不开。”
“啊?可是镇长,这次是县委副书记亲自主持的……”
“就这么说。”孙建国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直接挂了电话。
办公室重归寂静。
孙建国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本被沈铭视若珍宝的册子。他戴上老花镜,翻开了泛黄的第一页。
上面是顾学文老镇长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一篇序言。
“……青云古道,废弛百年,驿站往事,渐成传说。余不忍其湮灭于荒草,故拾笔录之,以待后人。或有心之人,能于故纸堆中,窥见青云之魂,重拾昔日之光……”
孙建国的目光,停留在了“重拾昔日之光”这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