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委大楼里走出来，孙镇长感觉脚下的步子都有些发飘，像是踩在松软的云端。
午后的阳光不再灼热，带着一种金黄的暖意，透过县委大院里那些老樟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味，一切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孙镇长活了快五十岁，这是他作为一名乡镇干部，最有荣光的一刻。
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沈铭。年轻人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双手插在裤兜里，步履稳健，仿佛刚才只是去隔壁办公室串了个门，而不是接受了县委二号人物的当面表扬。
“小沈，你……你刚才在赵书记面前，那番话说得太好了！”孙镇长憋了一路，终于还是没忍住，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的兴奋却怎么也藏不住，“品牌！议价权！用户体验！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他现在看沈铭，已经完全不是在看一个下属。这哪里是个莽夫，这分明是个福将，是个点石成金的奇才。
“孙镇长过奖了，就是自己瞎琢磨的一些想法，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要您多批评。”沈铭笑了笑。
他的平静并非伪装。模拟器早已将这条通往“tE（trueEndg）”的路线推演得明明白白。现实中的每一步，都只是在验证那个最优解。赵立春的反应，孙镇长的激动，甚至“青云模式”这个提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对他而言，这场会议的结束，才意味着真正工作的开始。那份要向全县推广的报告，该如何落笔？如何既能精准地阐述核心理念，又能让其他乡镇的干部看得懂、学得会，这才是他此刻脑子里正在盘算的事情。
孙镇长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更是感慨。有本事，还不骄不躁，这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回去之后，镇里班子是不是可以再动一动，扶贫办主任这个位子，终究还是小了点。
“批评什么！是表扬！要大力表扬！”孙镇长用力一挥手，“回去就开庆功宴！把钱老板他们都叫上，今天我自掏腰包，咱们不醉不归！”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县委大院的门口。朱红色的电动伸缩门缓缓打开，门外的车水马龙和喧嚣人声，与大院内的庄严肃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孙镇长的老桑塔纳就停在路边，他快走几步，正要拉开车门。
就在这时，沈铭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越过马路，落在了对面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
大片的落地玻璃窗，映着街景和天光。窗边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化着精致的淡妆。她端着一杯拿铁，姿势优雅，但那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望着他。
是李娟。
她怎么会在这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周围的汽车鸣笛声、行人的说笑声，都潮水般退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沈铭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扇玻璃窗，和窗后那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又有些陌生的脸。
她瘦了一些，下巴更尖了，眼角的余光里，带着一丝职场女性特有的疲惫。但那身行头，那个环境，都清晰地表明，她正在过着她想要的那种生活——体面、精致、属于城市。
可她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眼神很复杂，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有震惊，有错愕，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些沈铭读不懂的情绪，像是迷雾深处的湖水，深不见底。
沈铭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却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麻。
他想起了那个下午，就在镇政府的大院里，她也是这样看着他，但眼神里满是决绝和鄙夷。
“沈铭，你就是个废物！在镇上干八年还是个小科员，我跟你看不到未来！”
“你看看人家王科长，马上就要提副科了，你呢？你除了会顶撞领导，还会干什么？”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懂吗？”
那些话，曾像一把把刀子，扎得他体无完肤。
可现在，他站在这边，刚刚从县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身边的镇长对他赞不绝口。而她，那个曾经宣判他“没有未来”的人，只能坐在马路对面，隔着一层玻璃，远远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