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铭那句“我只给你们一分钟时间考虑”说完,扶贫办的办公室里便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墙上那台老旧的石英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不偏不倚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切割出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飘舞,像极了此刻办公室里三个人心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念头。
刘闯掉在地上的那半截烟,烟头还亮着微弱的红光,很快就被他自己的鞋尖碾灭了,一缕青灰色的烟气贴着地面散开,带起一丝焦糊的廉价烟草味。
一分钟。
对李红来说,这一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她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一边是沈铭那张年轻却不容置疑的脸,另一边是孙镇长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美食节?这个词听起来时髦又洋气,可跟红星村那些沾着泥土的土豆放在一起,怎么听怎么不搭调,像是在说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她在这个单位待了快十年,从一个刚毕业的黄毛丫头,熬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中年妇女。她太清楚这里的生存法则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前任王科员就是最好的榜样,每天一杯茶、一张报纸,任凭外面洪水滔天,他的办公室里永远风平浪静。那样的日子,安全,但也憋闷,像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间,就把人所有的锐气和理想都煮没了。
直到沈铭来了。
他像一块巨石,毫无征兆地砸进了这潭死水里。他整治王科员,立下规矩,那股子雷厉风行的劲儿,让她感到畏惧,但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昨天,当她鼓起勇气递上那张写着“土豆滞销”的纸条时,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被敷衍、被推诿的准备。
可沈铭接了。他不仅接了,还为此去跟镇长立下了“军令状”。
这太疯狂了。跟着他干,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整个青云镇都会看扶贫办的笑话,她李红的名字,会和“土豆美食节”这个荒唐的闹剧捆绑在一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到时候,别说前途,恐怕连现在这个位置都坐不稳了。
可……如果不干呢?
李红的眼前,又浮现出红星村那几个老农布满褶皱的脸,和他们说起土豆时,那种既期盼又忧愁的眼神。她仿佛能看到那几万斤土豆在地里慢慢发芽、腐烂,化成一滩烂泥,也仿佛能看到自己重新回到那个每天写着空洞报告、计算着虚假数据的状态里。
那种日子,她真的还要再过十年,二十年吗?
她的目光从那扇紧闭的门,移回到沈铭的身上。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鲁莽,而是一种“我知道前面是南墙,但我偏要把它撞穿”的决绝。
或许,跟着一个疯子,也好过慢慢烂掉。
……
周凯的脑子,则在飞速地计算。他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他不像李红那么感性,他更习惯于分析利弊。
风险,显而易见。第一,孙镇长嘴上同意,实际上是甩锅,典型的“三不”政策——不发文、不给钱、不担责。这事从根上就没名分,是私生子。第二,方案本身异想天开,成功率无限趋近于零。第三,沈铭太年轻,行事太莽,这种人往往死得最快,跟着他,无异于把自己的前途绑在一辆失控的战车上。
但是,收益呢?
周凯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了墙上那张清河县的地图。他在青云镇待了六年,比沈铭短,但也足够让他看清自己的天花板。在这里,没有背景,不懂钻营,想要往上走,比登天还难。他不想一辈子窝在这个小镇上,每天跟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打交道。
而沈铭,这个从天而降的“莽夫”,却在短短的时间里,做成了一件又一件不可能的事。
硬刚副镇长,采砂场的保护伞倒了。智斗黑社会,黑五和他的采砂帝国被一锅端了。现在县里提起沈铭这个名字,谁不得掂量掂量?县委办的调令说拒绝就拒绝,孙镇长对他又用又防。
这说明什么?说明沈铭走的,是一条野路子。一条常规官场逻辑无法解释,但却异常有效的路。
现在,这条野路子就在自己面前。上车,可能会车毁人亡。不上车,就只能在原地,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然后继续自己那一眼望得到头的平庸人生。
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自己的前途。赌桌对面,坐着的是命运。而发牌的荷官,就是眼前这个叫沈铭的年轻人。
周凯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刚考上公务员时,父亲在饭桌上对他说的话:“小凯,进了单位,少说话,多做事,别强出头。”他一直把这句话当成金科玉律。可现在,他突然觉得,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但那只适用于一个正常的环境。在青云镇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想要浮出水面,或许真的不能按常理出牌。
他赌了。
……
刘闯是三个人里最先有动作的。
在一片死寂中,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磕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着了。
他没有急着表态,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将浓白的烟雾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心里其实在笑。笑沈铭的天真,也笑自己的可悲。
美食节?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他刘闯在镇政府混了十几年,迎来送往,见过太多画大饼的领导,也见过太多被现实磨平棱角的愣头青。沈铭这一套,在他看来,就是最标准不过的作死范本。
可不知怎么的,他却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一腔热血。那时候,他也看不惯单位里的乌烟瘴气,也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可后来呢?一次次碰壁,一次次被穿小鞋,一次次看到那些溜须拍马的人上去了,而自己还在原地踏步。渐渐地,心就冷了,人就油了。学会了看报喝茶,学会了阳奉阴违,学会了把“关我屁事”挂在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