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它眨了眨眼。
这一下，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刘奶奶混沌的脑海里炸开。极致的恐惧像冰水浇头，让她几乎瘫软。她“咚”地一声从凳子上摔下来，屁股墩生疼，却喊不出一点声音。门外，再没有任何动静。
她连滚带爬地钻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浑身筛糠般抖了一夜。那是妖怪！是来索命的？还是……可它送来的，明明是救命的蔬菜和药啊。两种情绪在她心里剧烈冲撞，撕扯得她快要疯了。
第二天，她战战兢兢地打开门，把那袋东西拎了进来。除了蔬菜，袋底还躺着一小把晒干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草根。她鬼使神差地没有扔掉，反而在又一次腿疼难忍时，试着熬水喝了。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竟奇迹般地缓解了关节的酸胀。
往后的日子，门口的馈赠依旧。刘奶奶不再偷看，但每次拿起那些东西，心情都复杂难言。恐惧仍在，却掺杂了越来越多的困惑与一丝……感激？她开始翻箱倒柜，找出那些压在箱底的老物件，一本纸张发黄的民间故事集，还有老伴儿生前喜欢念叨的本地奇闻。书页间，夹着一则关于“关外胡仙”的传说，言其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常幻化人形，游戏人间。
她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个姑娘的她，跟着父辈在长白山脚下跑生活。一个风雪夜，他们曾在林子里救过一只后腿被捕兽夹咬得血肉模糊的白狐。父亲给它敷了草药，包扎好，放生了。那狐狸临走时，回头望她的那一眼，清澈，像是通人性……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难道……
她再次坐到了猫眼后。这一次，当那白色的身影出现时，她的心跳依然很快，却不再完全是恐惧。那白狐放下东西，依旧望向猫眼。刘奶奶没有躲，她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努力地，试图传达某种意念。她抬起颤抖的手，隔着门板，轻轻挥了挥。
门外的白狐，静静地立了片刻，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优雅地摆动了一下，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的黑暗中。
从那天起，刘奶奶变了。她不再终日惶惶，眼神里多了些东西。她开始主动在群里询问谁家缺盐少醋，把多的菜分给楼下不会上网订菜的王大爷。她甚至用那白狐偶尔送来的一些罕见山野菜，熬了汤，分给单元里的几户邻居。人们都说，刘奶奶变得开朗了，像换了个人。
她依然独自居住，依然腿脚不便。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她知道，这城市并非只有冰冷的铁皮和病毒。在这片被人类恐惧隔离的土地之下，或许还流淌着另一条古老的、温暖的河流。那源于山野的精怪，用它们的方式，守护着这座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守护着一段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善缘。
最后一次见到那白狐，是解封前夜。它依旧送来东西，却没有立刻离开。它蹲坐在楼道窗口透进来的月光下，周身沐浴着清辉，宛如一件易碎的玉器。它回头，再次望向刘奶奶的门。这一次，刘奶奶没有透过猫眼，她只是靠在门板上，轻轻地说，声音沙哑却充满一种奇异的力量：“走吧，回山里去吧。谢谢你了，老伙计。”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的回应。然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天亮了，铁皮围挡拆除了，久违的人声和车鸣涌了进来。刘奶奶推开窗，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与生机的空气。楼下的空地上，不知谁家孩子掉落的一只红色皮球，格外醒目。她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洁白如雪的狐毛。
城市在复苏，而有些东西，一旦来过，便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它们沉入记忆的底层，成了这平凡人间里，最隐秘而温柔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