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子时刚过,仓房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起先是极轻微的、仿佛爪子踩过干草的细响。接着,声音变得密集起来,像是很多只小兽在快速跑动,夹杂着短促的、彼此呼应的“吱吱”声。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仿佛能想象出,那些敏捷的、带着尖吻和长尾的身影,在黑暗的仓房里穿梭、聚集。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有东西被轻轻拖拽的声音,有像是在堆积木的窸窣碰撞声,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她似乎听到了类似小石子滚动落地的清脆响声。这嘈杂并非混乱无章,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忙碌的节奏感,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队在进行一场秘密的迁徙。期间,似乎有影子从那个新开的墙洞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秀兰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放轻了。她既希望它们快走,又对这片未知的嘈杂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紧张。她不确定自己的恳求是否有效,更害怕这举动会引来更坏的结果。每一种声音都被她在脑海里放大、解读,恐惧和期待交织,让她浑身微微发抖。这一夜,格外漫长。
当东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仓房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万籁俱寂。
秀兰熬得双眼通红,她推了推身边醒来的张大炮。男人嘟囔着,披衣下炕,抄起门边的铁锹,一脸戒备地走向仓房。
“吱呀”一声,张大炮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晨光涌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
仓房里异常整洁。之前被拖乱的杂物规整了,咬破的麻袋堆在角落,那些偷藏的、啃食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那场喧嚣的搬家,只是一场梦。
张大炮愣在原地,举着的铁锹忘了放下。
秀兰跟了进来,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昨晚她放饭碗的地方。碗空了,干干净净。
她快步走到东山墙根那个洞口。外面,那一小堆玉米粒,也一颗不剩了。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在仓房正中央、最干净的一块泥地上,静静地放着一个小堆东西。
不是金银,不是钱币。
是十几颗亮晶晶的、五彩斑斓的玻璃珠,小孩们弹着玩的那种,在晨曦中折射着柔和的光晕。玻璃珠旁边,是几枚旧纽扣,有棕色的木质扣,有黑色的塑料扣,甚至还有一枚略显精致的、带着仿玉纹路的白色扣子。
它们堆在那里,安静,突兀,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郑重。
张大炮张大了嘴,脸上的怒气早已被一种混杂着惊愕和茫然的神情取代,他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看那堆东西,又看看墙角的洞,最后看向秀兰,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秀兰没有动那堆“答谢”。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找来一块干净的旧布,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玻璃珠和纽扣包起来,揣进怀里。它们冰凉,却仿佛带着昨夜那些生灵的温度。
她走到那个墙洞前,默默地拿起几块土坯,仔细地将洞口重新封好,堵死。动作缓慢而坚定。
从那以后,张家的仓房再也没闹过黄鼠狼。屯子里的人偶尔谈起,都说张婶通了灵性,能跟“大仙”说上话。秀兰对此从不解释,只是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拿出那个小布包,看着那些在月光下依然亮晶晶的玻璃珠和纽扣。
她明白了,有些东西,比药和铁锹更有力量。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在生存的艰难与对自然的敬畏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一种来自古老乡野的、沉默的契约。这契约,让她在这个寒冷而又充满灵性的东北村庄里,找到了一丝安身立命的底气。而那个惊心动魄的秋夜,连同那堆亮晶晶的“答谢”,成了她心底一个永不磨灭的秘密,温暖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