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七月,大连海边悬崖上的风带着咸腥气,吹在脸上黏糊糊的。阿文站在悬崖边,脚下是黑沉沉的海,浪头拍打着礁石,发出空洞的呜咽。他往前挪了半步,碎石哗啦啦往下掉,消失在黑暗里,连个回声都没有。
“就这么跳下去,会不会太便宜这世道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
阿文刚过三十,却已是一身落魄。他在大连开了间小画室,教孩子画画为生。三个月前,画室因无证经营被查封——他没钱打点关系。一周前,相恋五年的女友留下一张字条:“我等不起了”,再无踪影。昨天,房东把他那点家当扔到了街上,说他三个月没交房租。
一无所有的滋味,像胃里揣着块冰。
他退回悬崖边,靠着一棵孤松坐下。这松树长得奇,枝干虬曲,一半已经枯黄,另一半却还倔强地绿着,像他的人生。他掏出怀里最后一瓶二锅头,拧开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精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心。
子夜时分,风大了。松涛阵阵,如泣如诉。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不是风声,是真真切切的叹息,悠长、苍老,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阿文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谁?”他环顾四周,悬崖上空无一人。
“年轻人——”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钻进脑海,“我在此站立三百年,见过无数潮起潮落,你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
阿文手一抖,酒瓶落地。“谁在说话?”他声音发颤。
“看你右手边。”
阿文扭头,只有那棵孤松的树干,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光。
“你...是这棵树?”
“是,也不是。”声音缓慢而厚重,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漫长岁月的打磨,“我是这片土地的见证者,是风的聆听者,是海的守望者。三百年来,你是第七个在此时此地能听见我声音的人。”
阿文后背发凉,酒全醒了。他想起奶奶讲过的老话——百年以上的树木会成精,能通人心。小时候当迷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想干什么?”
“陪你聊聊。”声音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长夜漫漫,自杀也不急这一时。”
那夜,松树精给他讲了许多故事。
它讲起康熙年间,倭寇骚扰沿海,一队清兵在此殉国,血浸透了这片土地,领头的小将军才十九岁,咽气前还望着家乡的方向。
“那么年轻,和你差不多。”松树精说,“他本该有大好前程,却甘愿为守护他人而死。你呢?你只想为自己而死。”
它讲起光绪二十六年,俄国兵船炮击大连,一户渔民躲在这棵松树下,母亲用身子护着三个孩子,一夜之间白了头。
“活下来不容易啊。”松树精叹息,“那家的后人,去年还来给我系过红布条,求平安。”
它还讲起一九六零年,大饥荒时节,有个老画家在此绝食静坐三天,最后还是爬起来找吃的去了。
“他说,艺术不死,他不能死。”松树精顿了顿,“你那点画技,比他还差得远呢。”
阿文不服:“你又不懂艺术!”
“我不懂?”松树精笑了,“我身上的纹理,就是时间的艺术;我枝干的姿态,就是风与光的艺术。你那些颜料和画布,不过是表象。”
阿文沉默了。
风更大了,松涛如海。
“你知道为什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松树精忽然问。
阿文摇头。
“因为你的心已经碎到了极致,却又保留着一丝纯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听见自然的声音。”松树精的声音柔和了些,“你不是一无所有,年轻人,你只是忘了自己拥有什么。”
“我拥有什么?”阿文苦笑。
“痛苦。”松树精说,“极致的痛苦是艺术的源泉。你经历的那些背叛和失去,都会成为你笔下的力量。”
阿文想起自己最初学画的时候,老师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十八岁,相信艺术能改变世界。
“一九九八年,”松树精忽然转了话题,“有个和你一样的年轻人来过这里。他也是画家,也一样想跳海。”
“他跳了吗?”
“没有。我告诉他,活下去,画出真实的生活。他后来成了名,画了一幅《悬崖孤松》,现在挂在国家美术馆。”
阿文知道那幅画,是他崇拜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