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嘻”,像根冰锥子,瞬间扎透了老郑的耳膜,直插进他的脑仁里。他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几乎让他窒息。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比外面的寒风更冷。
他不敢再回头,拼命迈开双腿,几乎是踉跄着往前跑。手里的信号灯剧烈摇晃,光斑在隧道壁上疯狂跳跃,像受惊的兔子。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跟了上来,不再是模仿,而是紧追不舍,“嗒嗒嗒嗒嗒”,又快又急,仿佛就贴在他的后脚跟。
跑!快跑!老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想起家里炕头上温着的烧酒,想起老婆子絮絮叨叨的关心,想起刚参加工作那年,师傅带他第一次走进这条隧道时说的话:“小子,铁路上的规矩,心里得亮堂,别自己吓唬自己。”可现在,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那声笑,真真切切!
就在他快要跑到隧道另一端出口,已经能看到洞口外朦胧的夜色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噗通”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冰冷潮湿的道砟上。信号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玻璃罩子碎了,唯一的光源熄灭。
黑暗,彻底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
完了。老郑心里一凉。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个“东西”,正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慢慢地靠近。一股阴冷的气息包裹了他,他仿佛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尘土混合着某种陈旧血腥的气味。
他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笑,也不是脚步声,而是幽幽的,带着泣诉的语调,像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
“郑……大哥……当年……你……看见我了……为啥……不拉我一把……”
老郑的脑子“嗡”的一声。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句话轰然冲开。
他想起来了!那天傍晚,收工哨响过,人群嘈杂。他确实离得不远。他看见小菊在高处晃了一下,好像是要去够一个没挂稳的工具袋。他好像还喊了一声“小心!”,但声音被淹没在噪音里。他看见她失足坠落,那个身影,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他当时年轻,吓傻了,脚步像钉在地上,没能冲过去。等他反应过来,人群已经围了上去……后来,他选择了沉默,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用岁月的尘土,把那份瞬间的怯懦和目睹的惨状深深埋藏。
原来……她一直知道。她在这无尽的黑暗里,等了这么多年。
巨大的愧疚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将老郑撕裂。他不再是那个不信邪的老铁路,他只是一个被往事鬼魂缠住的、内心充满挣扎的可怜人。他伏在冰冷的轨道上,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土流了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对……对不住……小菊……我……我当时……吓蒙了……”他语无伦次,对着黑暗忏悔。
那冰冷的气息似乎停滞了一下。隧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老郑感觉到那股缠绕他的阴冷气息,在慢慢消退。黑暗中,似乎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然后,一切都归于沉寂。真正的,死一样的沉寂。
远处,传来了火车汽笛隐隐的长鸣,是夜间货车要进洞了。
老郑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找到摔坏的信号灯。他凭着记忆和对轨道的熟悉,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隧道口。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离开了水的鱼。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后来,老郑病了一场。病好后,他依旧去巡道,依旧会走进那条隧道。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闷头走路。他有时会停下,对着空荡荡的隧道深处,轻轻说上几句话,说说外面的变化,说说工友们的情况,说说自己心里的憋闷。他口袋里总会揣几块水果糖,进洞前,剥开一块放在入口处的基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