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走近,坐在他们旁边。近距离看,他们的身体有些透明,能隐约看见后面的白桦树。
“你们...为什么不去投胎?”我怯生生地问。
周建军笑了:“投胎?去哪?回上海吗?我们的户口已经落在北大荒了,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再说,我们也舍不得走。”张志强接话,“这里有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朋友。”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他们告诉我生前的趣事,未了的心愿。刘思梅拜托我给她母亲写信,说她在这里一切都好,让母亲不要担心。王建国请我照顾他宿舍窗台那盆君子兰,别让它冻着了。
天亮时分,他们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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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深夜去墓地。赵卫东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几次找我谈话,语气越来越严厉。
剧本我一拖再拖,实在写不出那些假大空的词句。我满脑子都是真实的知青生活——想家的夜晚,偷偷传阅的禁书,萌发又压抑的爱情,还有那五个永远留在北大荒的年轻人。
五月底,分场召开“思想整顿大会”,赵卫东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同志受资产阶级思想侵蚀,沉迷于不健康的情调”。
我知道他在说我。会后,他直接把我留下:“李明,有人反映你经常深夜去墓地,有没有这回事?”
我低头不语。
“你还编造什么听到歌声的谣言,动摇军心!”赵卫东猛地拍桌,“我命令你,立刻停止这种反革命行为!”
那天晚上,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墓地。我刚到,就看见赵卫东带着两个民兵从另一条路走来。
“看!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来搞封建迷信的!”赵卫东得意地说。
五个人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王建国护在其他人身前。
赵卫东和民兵们吓得后退几步,脸色惨白。
“鬼...真的有鬼...”一个民兵颤抖着说。
赵卫东强作镇定:“什么鬼!都是阶级敌人在装神弄鬼!”但他声音里的恐惧藏不住。
王建国缓缓抬起手风琴,奏起了《国际歌》。其他四人齐声合唱,歌声庄严肃穆,在白桦林中回荡。
赵卫东和民兵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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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一九七九年,知青大返城开始。
临走前,我去墓地告别。五年过去了,那五座坟已经长满青草。我逐一拔草,擦拭墓碑。
“我要回城了。”我轻声说,“以后可能没机会来看你们了。”
晚风吹过白桦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回应。
“我会记得你们的,永远记得。”
回到上海后,我四处奔走,终于说服有关部门,在原来的墓地立了一块正式纪念碑,刻上了所有长眠北大荒的知青名字。
一九九九年秋,我重返北大荒。白桦林比记忆中更高大,墓碑依旧肃穆安静。当地人说,月明之夜,这里仍有琴声。
我独自坐在墓前,直到夜幕降临。
月亮升起来了,和二十七年前一样圆。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了手风琴声,还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说不清的安宁。
琴声结束时,我仿佛听见了刘思梅清脆的声音:“李明,谢谢你来看我们。”
“不用谢。”我对着空气回答,“我们是一代人啊。”
风更大了,白桦林哗哗作响,像是无数青年在合唱。他们的歌声穿越阴阳,回荡在北大荒辽阔的土地上,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青春、乡愁和爱情。
我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朝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
月光下,五个年轻的身影若隐若现,朝我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