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辽河大水,无数田地、村庄被淹,浮尸顺流而下。那年的祭祀格外沉重,我不仅祭了酒食,还请来道士超度亡魂。当晚我梦见一个身着旧式清装的男人向我鞠躬,醒来时枕边有一摊水渍。
新中国成立后,破四旧、反迷信,公开祭祀已不可能。但我仍然每年偷偷前往,只是简化了仪式。有年轻后生嘲笑我:“李爷,这都新社会了,还信那套?”
我笑而不答。他们没见过我见过的东西,没经历过我经历的夜晚。
一九六五年,我已年过花甲,运动风声渐紧。七月十五那晚,我揣着一包纸钱,悄悄来到老地方。刚点燃纸钱,一束手电光照在我脸上。
“李青书,你这是在搞封建迷信!”村里的红卫兵小将厉声喝道。
我慌忙踩灭火堆,心中惶恐。就在这时,河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手电光齐刷刷转向河面,只见水中泛起大量泡沫,隐约有个人形黑影在深处游动。
年轻人们吓得连连后退,领头的强作镇定:“是...是大鱼!今天就算了,李青书,下不为例!”
他们匆匆离去,我独自站在河边,望着漆黑的河水低声道:“多谢。”
水中传来一声轻微的拍打声,像是回应。
改革开放后,我又能公开祭祀了。每年中元节,我不仅祭拜河中的“那位”,也祭拜所有在辽河中丧生的人。村里人渐渐理解,甚至开始有人加入我的行列。
一九九八年,我已耄耋之年,自知时日无多。儿子劝我搬去城里,我坚决不肯。七月十五,我让孙子扶着我到河边,完成了最后一次祭祀。
“爷爷,您年年祭祀,真的见过水鬼吗?”孙子问我。
我望着月光下的辽河,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民国十二年的夜晚,那个莽撞的青年和水中那些苍白的手。
“那不是水鬼,”我轻声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邻居,我们互相尊重,互不侵犯。”
回家后,我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我梦见一个身穿清装的男人站在我床前,浑身湿漉漉的,却面带笑容。
“李兄,你守诺七十载,我等俱得超度。今日特来相迎。”他拱手道。
我笑了,终于明白那不是索命的恶鬼,而是同样被困在命运中的灵魂。
第二天,家人发现我安详地走了,枕边有一摊未干的水渍。
如今,辽河边仍有人在中元节祭祀水中的亡灵,这个故事也一代代传了下来。有人说,在月明风清的夜晚,还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在河边对饮,一个苍老,一个浮肿,却都笑得开怀。
那年的誓言,用了整整一生来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