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关外的白昼被太阳烤得滚烫,到了夜里,热气裹着草甸子里蒸腾起的水汽,黏糊糊地贴在人的皮肤上。我们这群知青,像被撒豆子一样撒在这片陌生的黑土地上,白天跟着老乡们下地挣工分,晚上就挤在知青点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里。
知青点后面,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草甸子,当地人叫它“北大甸子”。甸子里水洼星罗棋布,芦苇和不知名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过,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老辈人说,几十年前,也就是小鬼子闹得最凶那会儿,这里打过好几场恶仗,死了不少人,有抗联的,也有无辜的百姓,尸首都没能好好收敛,大多草草埋在了这片甸子里。因此,关于北大甸子闹鬼的传闻,从来就没断过,尤其是夏天,关于“鬼火”的传说更是活灵活现。大人们天黑后都不往那边去,说那里怨气重,逢上阴湿闷热的夜晚,那些屈死的冤魂就会化成一团团绿莹莹的火,出来游荡。
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一开始是不信这些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口号我们天天喊,哪能被这些封建糟粕吓住?带头的赵卫东,个子最高,胆子也最大,常笑话那些胆小的本地后生。
那是一个格外闷热的夏夜,没有月亮,星子也稀疏得很。蛙鸣和虫叫搅在一起,吵得人心烦意乱。屋子里热得像蒸笼,我们几个男知青实在熬不住,偷偷溜出来,坐在离甸子边缘不远的一个土坡上乘凉,叼着用旧报纸卷的旱烟,烟雾呛人却带不来丝毫凉意。
“你说,那鬼火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年纪最小的王海波缩着脖子问,他来自南方,对这片土地既好奇又恐惧。
“还能是啥?磷火呗!”赵卫东吐出一口烟圈,故作轻松地说,“化学老师讲过,死人骨头里的磷,遇到空气就会烧,没什么稀奇的。”
“可老乡们说,那火追人,还能把人燎伤……”海波的声音越来越低。
“扯淡!”赵卫东打断他,“那是风吹的,人一跑带动气流,火就跟着飘。至于燎伤?肯定是他们看花了眼,自己摔进草稞子里让芦苇叶子划的!”
他话音刚落,黑黢黢的甸子深处,突然冒出了一点绿光。那绿,绿得渗人,不像人间灯火,幽幽的,冷冷的,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明一灭。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眨眼工夫,成片成片的绿火从齐腰深的草丛中浮起,连成一片,绿莹莹地翻滚着,像是一条无声流淌的冥河。它们随风滚动,忽高忽低,时而聚拢如巨大的鬼眼,时而散开似满地的流萤,可那光芒里没有半点生机,只有一股子直钻骨缝的阴寒。
“我的妈呀……”海波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我们都傻了,书本上的知识在这一片妖异的绿光面前,显得苍白无力。那不仅仅是火,那仿佛真的有生命,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怨毒,在甸子上巡弋。
突然,那绿汪汪的火海像是发现了我们,猛地一涌,朝着我们所在的土坡方向滚了过来!速度不快,但坚定不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跑!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我们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往知青点跑。
怪就怪在这里,我们跑,那一片鬼火竟也加速追来!它们贴着草尖飞行,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呼呼”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喘息。绿色的光晕笼罩在我们身后,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如同鬼魅。
我回头瞥了一眼,魂儿差点吓飞了。那绿火竟分出几团,专门追着人跑!赵卫东跑在最前面,他性子倔,一边跑一边还不服气地回头骂,结果一团最大的鬼火猛地窜上前,擦着他的胳膊滚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