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秋,日本兵已占了沈阳城,铁路沿线尽是太阳旗。我们这“何家班”顺着乡间土路一路往南走,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班主何三宝五十多岁,瘦得像根旗杆,却有一副铁打的脊梁。他常说:“戏比天大,只要还有一个人听,咱们就得唱。”可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听戏?班子里的行头破的破,丢的丢,十几个兄弟姊妹面黄肌瘦,眼看就要散伙了。
那日黄昏,我们走到辽河边一个小村庄。刚搭好简陋的戏台,就见远处走来五个人。领头的是个高个子,穿一件褪了色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身后跟着两男两女,都提着沉甸甸的箱子。
“何班主,久仰了。”高个子拱手,声音温润,“听说贵班缺人手,我们几个愿搭班唱戏,只求一口饭吃,不要工钱。”
何老板眯着眼打量他们:“几位面生得很,从哪儿来?”
“关里来的,家乡闹饥荒,没办法。”高个子微微一笑,“我叫柳逢春,这几位是我师弟师妹。”
我躲在幕布后偷看,觉得这些人奇怪。他们面色都有些过分的白,像是许久未见阳光,但举止从容,自带一股说不出的气度。
何老板盯着他们带来的箱子看了半晌,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那箱子里全是上好的戏服行头,绣工精细,料子华贵,比我们原先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那就试试吧。”何老板终于点头。
当晚,柳逢春唱了一段《霸王别姬》,那嗓音清亮婉转,高低自如,我从未听过这么好的嗓子。何老板听得眼睛发直,连连拍腿:“宝啊!这是活宝啊!”
自那以后,何家班时来运转。有这五位搭班,我们的戏一下子红火起来,每到一处,人山人海。奇怪的是,柳逢春他们只在夜间登台,白天从不见人。何老板安排他们住在大篷最里面的隔间,谁也不许打扰。
一次,我半夜起来小解,听见里面有排练声,偷偷从缝隙往里瞧——只见柳逢春正唱《窦娥冤》,唱到动情处,眼中竟流下两行血泪。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回被窝,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偷偷告诉何老板,他脸色一沉,狠狠掐灭手中的烟头:“小兔崽子,别瞎说!那是咱们的财神爷!”
“可他们不像活人...”我哆嗦着说。
何老板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这年头,是人是鬼,谁还分得清?能唱戏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