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希圣对这惊世骇俗的两字并未诧异。
他已然明白首座大人的意思。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神宗年间,下令增收榷税,对盐、茶、酒、铁等物加征五成,以补国库。
又令加收矿税,以供军费。
然,
曲水流觞的妙处,正在于引经据典。
普通百姓即便旁听,也难以理解其中深意。
在场皆是南直隶官场中人,听到周希圣的话,立刻明白了此次聚会的目的。
万历年间曾有三次征伐。
分别是,宁夏平叛哱拜、援朝抗倭、播州平定杨应龙。
三次征战耗费白银数千万两,因而强征税赋,并重用宦官监察,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工部与兵部接到圣旨,让其限时打造军械。
回之,遵限赶造。
意思是,可以按旨意赶造,但时间太短、任务过重,质量无法保证。
南直隶对加征税赋的圣旨,同样以八字回驳。
赋重民乱,国祚将斜。
并附上百余道关乎民生、牵动国祚的奏报。
于是,这道圣旨被南直隶以八字拖死。
这是大明史上极少被提及的秘辛。
周希圣话落,将酒杯放入小溪。
顺流而下,停在了蔡思充手前。
“泾阳先生曾云,帝不可闲,闲则多虑。
故当以事困之,事无大小,必常有之。
名正另其重,以耗其力。”
泾阳,乃东林中人对顾宪成的尊称。
蔡思充举杯一饮而尽。
“既然陛下如此勤政,我等便效仿泾阳之法。
让他的御案堆满便是。”
此言一出,曲水之会的主题已昭然若揭。
你要勤政?
那我们便给你足够多的政务让你勤个够。
你想振兴大明?
那就把这些与民生福祉相关的难题,一件不落的解决了罢。
酒杯再次顺流而下,被南京羽林前卫指挥使拾起。
他摩挲杯沿,淡淡一笑。
“陛下裁南直隶,为的是权力集中。
那便让他见识见识,这裁撤之难,不在官场,而在人心。”
他仰头饮尽。
“徽州汪廷讷富甲一方,又深得民心,却冥顽不化,还与张鹤鸣往来密切。
如此,在下便带人将其商会屠了,夺其金银。
那些拥戴他的百姓必生反抗,则可一并杀之。”
他重新倒酒放回溪中,哈哈大笑。
“再向陛下奏报,南直隶百姓因不满裁撤,欲冲击府衙,被我军依法镇压。
只需在民中安插煽动之人,使其真成暴乱,陛下必再调重兵镇压。
如此一来,此事自然拖延。”
酒杯继续往下传。
“那在下便去煽动读书人上街。
有他们反对,再配合明刊散布舆论,这裁撤之事就再无人敢提了。”
酒杯顺流而下,场面和谐,言语却令人心寒。
这些身居高位之人,谈的不是社稷民生,更非忠君爱国,而是血腥与算计。
他们所谋,只为废止崇祯裁撤南直隶。
并制造无数难题,耗尽其精力。
首座大人始终沉默,直到最后一人说完,才缓缓点头。
“原本留着张鹤鸣,是为了麻痹魏忠贤,如今事势已变,他已无用。”
看向周希圣。
“告诉魏小贤,只要他肯动手除掉张鹤鸣。
事成再给其二十万两。”
周希圣微皱眉。
“大人,那魏小贤贪得无厌,若是……”
首座摆手。
“等他杀了张鹤鸣,他也就没用了。
届时,将他在应天的恶行一并上奏朝廷。”
周希圣恍然。
“大人是要借此除掉魏忠贤?”
首座微微颔首。
“魏忠贤看似失势,实际上陛下对他仍极为倚重。
此阉一日尚在,便是大患。
魏小贤乃其所养,依陛下性子,最喜连坐。
得知魏小贤所为,必诛其人。
并对魏忠贤生疑。”
旁侧余懋衡拱手。
“大人,卢象昇此刻正攻打六合山。
那是我等多年苦心经营,更藏有大量兵械。
若被攻破……”
“祝以豳伙同王在晋、韩日缵,意图不轨。
在六合山豢养匪患劫掠商旅,欲谋反。
尔等敏察异常,虽报与朝廷。”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
“可王六指……”
首座抬手打断。
“他已死。”
挥袖而起。
“去准备吧。
此事关乎我等身家前途,不可有一丝疏忽。”
众人齐声应下,离去。
首座独坐原地,慢慢饮酒。
半个时辰后,一道苍老身影缓步而来。
灵谷寺方丈觉深。
“夜深露重,大人何不歇息?”
“望天。”
觉深摇头。
“天太高,不可及。”
首座亦摇头。
“站得够高,便可及。”
觉深合十。
“然多高才算高?大人已在山巅。”
首座大笑,指向天穹。
“与它一样高。”
微风拂动灯笼,光晕映出他半张隐在黑暗中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