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林浩特几日慵懒的休憩,像一场深沉的酣眠,将都市残留的喧嚣与疲惫彻底涤荡。当身体与精神都吸饱了阳光与安宁,一种更为原始、更为蓬勃的渴望便开始在血脉中鼓噪——他们需要再次投入草原的怀抱,不是以过客的身份隔窗眺望,而是以归人的姿态,去触摸,去呼吸,去与之共舞。
于是,这个清晨,他们没有走向那对舒服的躺椅,而是利落地收拾行装,将野营帐篷、防潮垫、充足的食水一一塞回那辆黑色的吉普。它不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像是承载着他们全部家当的诺亚方舟,即将驶向自由的应许之地。
车轮再次碾过城市坚硬的边缘,驶上草原自然形成的、蜿蜒如羊肠的土路。视野毫无阻挡地铺陈开去,天地间只剩下三种纯粹的颜色:头顶是无垠的、洗过般的蔚蓝,脚下是绵延至天际的、层次丰富的绿,而他们,是这巨大画布上唯一移动的墨点。
最终,张陆桉将车停在一处背风的小丘陵下。这里地势微隆,能俯瞰一片如绿色海洋般起伏的草甸,远处一条闪亮的带状河流如哈达般静静流淌。引擎熄火的那一刻,万籁俱寂,旋即,更丰富的声音涌入耳廓——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云雀高亢的啼鸣,昆虫振翅的微响,共同谱写成草原独有的寂静交响乐。
黄亦玫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阳光、青草和远处野花混合的清冽香气,直灌肺腑,仿佛进行一次灵魂的洗礼。她回头,眼眸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对着刚下车的张陆桉,忽然毫无预兆地喊了一声:“张陆桉,来追我啊!”
话音未落,她已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羚羊,朝着那片最为开阔、草浪如波的缓坡,奋力奔跑起来。那不是为了抵达某处的奔跑,而是生命力的肆意喷薄,是灵魂对自由最直接的呼应。她的身影在宏大的天地间显得娇小而决绝,帆布鞋踏过柔软的草甸,惊起一串碧绿的蚂蚱,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线。
张陆桉怔了一瞬,随即,一股久违的、属于少年时代的野性与冲动击中了了他。他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那背影里洋溢着毫无保留的快乐,像一团燃烧的火,瞬间点燃了他。他低笑一声,甩开长腿,追了上去。
起初,他还带着克制,步伐稳健。但草原的辽阔和前方那银铃般洒落的笑声,像醇酒般瓦解了他的理智。他加快速度,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欢快跳动,感受着风猛烈地扑打在脸上带来的微痛与快意,感受着脚踝掠过坚韧草叶时那酥麻的触感。他超过了她,带着一丝得意的回头,立刻被她不服气地、大笑着反超。两人像回到了无忧的童年,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忘情地追逐、嬉戏,肆无忌惮地笑着,喘息着,将所有的身份、责任与规训都抛给了身后的风。
终于,力气耗尽,黄亦玫一个踉跄,笑着瘫倒在厚实如毡的草甸上,胸口剧烈起伏。张陆桉也顺势仰面躺倒在她身边,天空蓝得逼人,仿佛一块巨大的、毫无瑕疵的蓝宝石,要将人吸进去。
“哈哈……不行了……我……我投降……”黄亦玫喘着气,脸颊因运动和兴奋染上的红晕,像熟透的海棠果。
张陆桉侧过头,伸手将她一缕被汗水黏在额角的发丝温柔拨开,自己的呼吸也尚未平复。“感觉……把前半生积压的沉闷,都跑出去了。”
“不是跑出去,”黄亦玫纠正他,伸出手指,仿佛要捕捉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风,“是……融化了。身体里那些硬邦邦的东西,都被这草原和风,软化了,带走了。”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地躺着,任由阳光如同温暖的手掌抚过全身,草叶轻柔地搔着皮肤。云朵巨大的影子缓慢地从他们身上滑过,带来片刻的阴凉。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社会定义的男女,而是化作了这草原上的两株草,依偎着,分享着阳光雨露,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脉动。
奔跑的激情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为深沉、更为安宁的满足。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在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中浮现——他们要在这里,在这片独一无二的风景里,亲手搭建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临时的巢穴。
从吉普车后备箱里拿出装备:墨绿色的帐篷、银色的支架、厚重的防潮垫和温暖的睡袋。张陆桉负责主体架构,他摊开说明书,很快便了然于胸,动作熟练地将一根根支架连接、撑起,显示出良好的动手能力。黄亦玫则像一只殷勤的雀鸟,围绕在他身边,传递工具,拉扯帐角,将地钉按照他的指挥,一下下敲进坚实而富有弹性的土地里。
这并非一项轻松的工作,草原的风时而温柔,时而顽皮,总想将那尚未完全固定的帐篷布掀开。一次没拉紧风绳,帐篷布像鼓满的帆,噗噗作响,两人手忙脚乱地扑过去,笑声和惊呼声混杂在一起。当最后一根地钉稳稳嵌入大地,那顶墨绿色的帐篷终于像一朵突然生长出来的、坚实可靠的蘑菇,牢牢扎根于这片绿毯之上时,巨大的成就感淹没了他们。
黄亦玫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脱掉鞋子,赤脚钻进帐篷,在里面兴奋地打了个滚,声音带着回响:“我们的城堡!草原上的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