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坦白(1 / 2)

七月的北京,暮色来得迟疑。已是晚上七点,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倔强的橘红,与初上的华灯交织成一片朦胧的暖色调。清华大学家属院内,茂密的法国梧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落在散步归来的人们身上,平添了几分夏夜的宁静与惬意。

黄亦玫和张陆桉并肩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手中拎着的果篮随着步伐微微晃动,里面是张陆桉特意挑选的、她父亲爱吃的进口樱桃和她母亲偏爱的芒果。这份细心,此刻却丝毫缓解不了她心头的沉重。

“怎么了?”张陆桉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停下脚步,低头看她,声音温和得像这晚风,“从出地铁站就开始心神不宁。”

黄亦玫抬起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眼底藏着显而易见的焦虑:“陆桉,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尤其是对我妈……她刚才还发微信,问我收到她托人买的考研复习资料没有,叮嘱我一定要把基础打牢。”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感觉自己像个正在酝酿一场‘叛乱’的叛徒,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接受他们的关怀。”

张陆桉理解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别怕,亦玫。把你跟我说的,还有今天在苏更生面前展现的那份坚定,同样坦诚地告诉叔叔阿姨。隐瞒只会让事情更糟。他们爱你,最终会理解的。”

话虽如此,当黄亦玫推开那扇熟悉的家门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门内,是温暖的光线、凉爽的空调风和扑鼻的饭菜香。黄母系着那条熟悉的碎花围裙,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从厨房走出来,看见他们,脸上立刻绽开温暖的笑容:“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就等你们了。你爸今天特意去早市买了活虾,知道你爱吃白灼的。”

黄父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的重播,闻声转过头,从老花镜上方投来温和的目光:“小张也来了,好,今天陪你叔叔喝两杯我泡的杨梅酒。”黄振华也从自己的书房里探出身,笑着打趣:“哟,咱们家的准研究生归来,感觉如何?”

“哥!”黄亦玫嗔怪地瞪了黄振华一眼,她下意识地瞥了张陆桉一眼,对方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餐厅里,灯光柔和,一桌精致的家常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大家围坐在一起,起初的气氛是温馨而融洽的。周筠不停地给张陆桉和黄亦玫夹菜,询问着张陆桉最近负责的项目进展,话题也围绕着黄振华的博士论文进度和一些家常里短,其乐融融。

然而,悬在黄亦玫心头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要落下。饭吃到一半,黄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着黄亦玫,语气自然而又充满关切地问道:“对了玫瑰,你王阿姨寄来的那些考研资料,你都看了吗?感觉怎么样?我听她说今年的政治大纲变动不小,你得早点开始背。”

黄亦玫握着筷子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块糖醋排骨从筷子间滑落,在洁白的骨瓷盘边缘留下一道酱色的痕迹。她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些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解释和说辞,此刻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让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她只能无助地、带着一丝哀求地看向身旁的张陆桉。

餐桌上的气氛有了一丝微妙的凝滞。黄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将电视遥控器的音量调低了一些。黄振华也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妹妹。

张陆桉在桌下轻轻握了握黄亦玫冰凉的手,然后从容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沉稳而恭敬的笑容,迎向周筠探询的目光,声音清晰地说道:“叔叔,阿姨,振华哥,有件事,亦玫想跟你们说一下,可能有点突然。”他顿了顿,感受到身边人身体的紧绷,继续道,“其实,亦玫今天下午是去参加一个工作面试。青莛文化,一家在业内很有口碑的商业艺术机构。他们的艺术总监苏更生女士,对亦玫的作品集和现场应对非常欣赏,觉得她很有想法和发展潜力。”

“工……工作面试?”黄母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消失,她愣了好几秒,似乎无法消化这个词组与自己的女儿联系在一起的涵义。她的目光越过张陆桉,直直地钉在黄亦玫脸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什么工作面试?玫瑰,你在找工作?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她的语气从疑惑迅速转向震惊,最后带上了被蒙蔽的受伤和急切。

黄父缓缓摘下了老花镜,将它仔细地折好放在桌上,眉头深深锁起,目光变得严肃起来。黄振华也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后靠,脸上写满了错愕,显然这个消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张陆桉保持着冷静,代为回答道:“阿姨,亦玫已经私下投递简历、参加面试有一段时间了。她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跟家里沟通。今天去青莛面试,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结果也比较乐观,所以……”

“所以就先斩后奏了?”黄母猛地打断了张陆桉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不被信任的伤痛,她不再看张陆桉,而是紧紧盯着女儿,“黄亦玫!你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背着我们,偷偷找工作?你还打不打算考研了?!”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黄亦玫被母亲激烈的反应刺痛,眼泪瞬间涌上了眼眶,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抬起头,迎上母亲灼灼的目光,声音虽然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承认:“是!妈,爸,哥……对不起,我瞒了你们。我……我不打算考研了。我已经决定了,要直接工作。青莛文化,是我非常想去的目标。”

她顿了顿,在母亲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中,继续艰难地说道:“我知道这很突然,也知道瞒着你们是我不对。但我……我只是想等事情有点眉目了再告诉你们,我怕……怕你们直接否定我……”

“否定你?我们为什么要否定你?我们是为你好!”周筠的情绪彻底激动起来,她“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引得所有人都是一震,“你现在告诉我你不考研了?还要去一个听都没听过的什么艺术机构工作?黄亦玫,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决定有多幼稚?有多冲动?”

她痛心疾首地数落着,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现在就业形势多严峻?一个好点的岗位,几百个人挤破头去争!学历就是第一块敲门砖,没有这块砖,你连人家的门都敲不开!你一个本科文凭,拿什么跟那些硕士、博士去竞争?啊?”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听妈妈的话,别犯糊涂!赶紧收心,安安心心在家复习考研。等你读了研,平台、眼界、人脉,那都是一个本科无法比拟的!到时候你想去什么样的好单位去不了?何必现在急着拿个本科文凭去碰得头破血流?那种小公司,能有什么好岗位?能有什么发展前途?”

黄亦玫看着母亲因愤怒和担忧而涨红的脸,听着那些尖锐却现实的话语,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沾满灰尘的棉花,又堵又闷,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母亲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那些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心上。但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那股渴望独立、渴望实践、渴望挣脱既定轨道的火焰,也在母亲激烈的反对下,燃烧得更加旺盛。

“妈,我明白您的担心,也知道您说的都是现实,是为了我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一些,尽管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但正是通过这段时间偷偷投简历、面试,接触不同的公司和岗位,我才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再走那条被设定好的、看似最稳妥的路了。我不想为了一个所谓的‘更高起点’或者‘更保险的未来’,再去花费两三年时间,读一个我此刻内心并不真正渴望的学位!”

她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和眼神复杂的哥哥,希望能得到多一些的理解,声音里带着恳求:“爸,哥,在建筑院实习,我学到了很多规矩,懂得了如何在一个体系内工作,但也更清楚地知道,那里不是能让我内心真正燃烧起来的领域。那些条条框框,那些必须优先考虑的功能和造价,正在一点点磨灭我对创造的激情。而艺术行业,像青莛这样的平台,才让我感觉找到了方向,找到了同类。我想参与进去,想做策展,想做能让艺术和更多人产生连接、引发思考的事情。这种渴望,比我多拿一个学位证书,对我来说更迫切,更真实!”

黄父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点着,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外表看起来温顺乖巧,骨子里却继承了她母亲的那份执拗和不肯将就。他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混合着恐惧、愧疚却又异常坚定的光芒,心中五味杂陈。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理性,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

“玫瑰,你有自己的追求和想法,不愿意人云亦云,爸爸……原则上并不反对。人生是你自己的,选择权终究在你手里,酸甜苦辣也需要你自己去品尝。”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但是,你母亲的话,你不能完全当作耳旁风。学历,它不仅仅是一纸文凭,它更代表着一种系统性的学术训练、思维深度的提升、以及面对复杂问题时进行深入研究的能力。这些素养,对你长远的职业发展,无论在哪个领域,都是不可或缺的坚实基础。你确定,要在这个人生才刚刚起步的阶段,就如此决绝地放弃夯实基础的机会吗?你想过五年后,十年后,当你可能遇到职业瓶颈时,会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爸,我不是永远放弃深造,更不是否定学习和知识的重要性。”黄亦玫迎上父亲深邃的目光,言辞恳切,试图更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未来工作需要,或者我自己在某个领域感到知识匮乏,产生了强烈的研究欲望,我随时可以回去学习,甚至去读研、读博。但我希望那是出于我内心真正的需求和渴望,是主动的、有目标的选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因为‘路径依赖’、‘社会期望’或者‘大家都这么做’,就像一种……一种无形的惯性,推着我往前走。我想掌握自己人生的方向盘,哪怕一开始会开得歪歪扭扭。”

黄振华这时也开口了,他的语气带着兄长特有的直接和务实的关怀,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敲打妹妹:“妹,你想闯荡,想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哥理解,甚至有点佩服你的勇气。但哥得提醒你,社会不是学校,职场更不是乌托邦,尤其是艺术圈,人际关系复杂,利益纠葛多,表面光鲜,背后可能是一地鸡毛。你一个刚出校门的小姑娘,没高学历傍身,很容易被人看低,遇到困难和不公平待遇时,你的抗风险能力也会弱很多。有个硕士头衔,就像多了层铠甲,就算在外面遇到风雨,想转身,想换条跑道,选择余地也大得多,底气也足得多。爸、妈,还有我,我们苦口婆心,说到底,都是希望你能走得稳当些,顺遂一些,少吃点没必要的苦头。”

张陆桉一直安静地听着这场家庭内部的观念碰撞,此刻他觉得自己需要再次开口,试图在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氛围中,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他的声音平和而恳切,带着对长辈的尊重,也带着对黄亦玫坚定不移的支持:

“叔叔,阿姨,振华哥,请允许我再多说几句。我觉得,亦玫的这个决定,虽然在方式上可能考虑不周,没有及时与家里沟通,确实欠妥,但就其本身而言,确实是经过了她个人认真的思考和多番尝试的。她在建筑院的实习表现有目共睹,这证明了她具备快速适应职场环境、承担责任和出色完成任务的综合能力。而她私下投递简历、参加面试的经历,以及今天能得到青莛文化这样业内顶尖机构艺术总监的初步认可,这些都从侧面说明,她的选择并非一时头脑发热的冲动,而是基于对自身能力、兴趣以及行业初步了解的审慎判断。”

他看向黄亦玫,眼神中充满了温柔的鼓励和信任,继续说道:“而且,我们必须承认,现在的社会在飞速变化,尤其是在创意和艺术相关的领域,用人单位越来越看重实际的操作能力、项目执行的经验、独特的审美视角和创新的思维模式。很多时候,这些素质比单一的学历背景更能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亦玫她有才华,有热情,更有难能可贵的、愿意从最基础做起的务实态度,和敢于为自己选择负责的勇气。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试着相信她的判断,支持她去尝试、去探索。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份为自己的人生勇敢抉择、在现实世界中磨砺成长的经历,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任何课堂和书本都无法赋予的、最宝贵的财富。”

张陆桉的话语条理清晰,态度真诚,既指出了黄亦玫在沟通上的问题,也肯定了她的努力和潜力,让餐桌上的火药味稍稍淡去了一些。

黄父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在女儿和张陆桉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看了看眼神倔强、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脸忧愤交加、眼角已隐有泪光的妻子,最后与神色凝重的儿子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他深知过度的保护和强加的期望,有时反而会成为下一代成长的枷锁。他端起面前的杨梅酒,轻轻啜了一口,那酸甜中带着苦涩的滋味,仿佛正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