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国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躲闪着,声音低沉而疲惫:“名单是清算组根据……根据各方面的因素综合确定的。小艳,这是组织的决定……”
“什么组织的决定?!这是胡闹!”小艳罕见的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老张的情况特殊,他对厂子有贡献,他现在还在康复中心帮忙,他怎么可以下岗?他下了岗,一家老小怎么办?他的心理落差怎么平复?”
周围的工人也被点燃了。“对啊!凭什么让老张下岗!”“欺负老实人!欺负残疾人!”“周建国!你们安的什么心!”
人群再次激动起来,推搡着向前涌。周建国被围在中间,脸色灰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个清算组的工作人员试图维持秩序,但根本无济于事。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小艳看着丈夫在人群中狼狈不堪的样子,又想到老张未来的困境,心如乱麻。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自己的情绪,转身对工人们喊道:“大家冷静!不要冲动!事情总要解决,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关于名单,我会去找清算组,去找县里问清楚!现在,请大家先回去,照顾好家里,等消息!”
好说歹说,加上几位老工人的协助,激动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愤怒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压抑,像一座沉默的火山。院子里终于稍微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几个迟迟不愿离开、眼神空洞的工人。
周建国松了松领口,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酷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看了小艳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哑声说了一句:“名单是上头定的,我……我只是个念名单的。”说完,便低着头,快步跟着清算组的人离开了,背影仓惶而落寞。
小艳站在原地,秋风吹起她白大褂的衣角,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转身回到康复中心里面,伤员和家属们也都惶惶不安,窃窃私语。她强打精神安抚了大家几句,安排护士们做好工作,自己则心乱如麻地回到了那间狭小的办公室。
她需要静一静,需要想想怎么帮老张,帮那些名单上的人。她拉开抽屉,想找找有没有相关的政策文件。无意中,她碰倒了抽屉角落里的一个铁皮盒子。盒子摔在地上,盖子开了,里面掉出几本旧笔记本和一些零散的照片。
那是她父亲梅父的遗物。母亲前段时间整理老屋送过来的,她一直没来得及仔细整理。
小艳叹了口气,蹲下身,默默地将散落的东西捡回盒子里。忽然,一本深蓝色封皮、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记得这本子,是父亲生前常用的工作笔记,他在百货公司上班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啥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鬼使神差地,她翻开了它。
里面大多是些厂里的生产数据、会议记录,字迹工整而略显古板,是父亲一贯的风格。她快速翻动着,目光掠过那些早已成为历史的数字和事项。直到某一页,几行匆匆写就、略显潦草的字迹跳入她的眼帘。看日期,正是棉纺厂改制风波最激烈的那段时间,也是周建国作为副厂长,压力最大的时候。
那似乎是一次谈话的速记,父亲在旁边标注了“与周建国谈改制方案及人员安置”。上面零星记录着:“……建国压力大,方案推行阻力重重……”“……部分历史遗留工伤赔偿,账目无法走通,工人等着钱救命……”“……他提出可否暂时……挪用……其他款项?我严词拒绝!此例不可开!责令其想合法途径……”“……但他言及重伤员李师傅手术在即,家属跪求……唉,两难……”
笔记在这里中断了,后面是大片空白,仿佛记录者当时也心绪难平,无法落笔。
小艳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父亲的字迹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她记忆的锁孔,碰撞出令人心惊的火花。周建国曾经含糊其辞的辩解、他那段时期异常的焦虑、以及后来发现的账目漏洞……种种碎片,仿佛被这条笔记瞬间串联起来!
难道……难道他当年挪用那笔公款,并不是完全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支付那些改制前遗留的、厂里账面无法报销的工伤赔偿?为了救那些像李师傅一样、等钱救命的工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可能的真相,像一道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又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一直认定周建国当年的行为是纯粹的渎职和背叛,是他人生的污点,也是他们夫妻关系中难以愈合的裂痕。
她因此愤怒、失望,甚至鄙夷。
可如果……如果这丑陋的行为背后,竟然包裹着如此沉重而无奈的动机呢?
那么,她这些年的怨恨,算什么?周建国这些年的沉默和承受,又算什么?
信任的基石原本已经崩裂,此刻却被这意外的发现搅动得更加混沌不堪。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才能站稳。
笔记本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拍打在玻璃窗上。下岗通知的阴霾还笼罩着整个梅林县,而梅小艳的内心世界,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声却剧烈的地震。她对丈夫的认知、对过往的判断,甚至是对是非黑白的界定,都在这一刻,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