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办理妥当,已是晚上八点多。两辆货车,一辆装满货的先出发了。李国庆提出如约开他的那辆黑色桑塔纳,帮忙押送另一辆装了些零散小家电的车。“这样安全些,我也正好回县里,顺路。”他语气自然,理由充分。
深夜的省道,车辆稀少。
两辆车一前一后行驶着。小红坐在李国庆的副驾驶座上,起初还有些拘谨,目光一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漆黑田野。
李国庆似乎心情不错,放着舒缓的音乐,偶尔聊几句省里的经济形势,县里的人事变动,语气轻松,分寸感把握得很好,逐渐让小红放松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连日来的疲惫和精神紧张,或许是因为车厢内温暖密闭的环境和舒缓的音乐,奔波了一天的小红,不知不觉竟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梦魇连连。一会儿是陈伟民撕毁协议狰狞的脸,一会儿是供应商催款的电话铃声,一会儿又是超市空荡荡的货架……她在梦中挣扎着,眉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披上了李国庆的那件夹克外套。
而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路边的一个临时停车带上。窗外是彻底的漆黑和寂静,只有远处零星几点农家灯火。发动机已经熄火,车内只有仪表盘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李国庆并没有在驾驶座上。她心里一惊,慌忙坐直身体,却发现他正靠在车头前,背对着她,似乎在抽烟一点猩红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她愣了一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深秋的夜风立刻裹挟着寒意袭来,让她打了个冷战,也彻底驱散了睡意。
“李科长?”她轻声叫道,声音在旷野中显得有些微弱。
李国庆转过身,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一些:“醒了?看你睡得沉,没忍心叫醒你。前面不远就快到县界了,休息一下再走。”
“谢谢您……还有,谢谢您的衣服。”小红有些尴尬,连忙将身上的夹克脱下来递还给他。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有些冰凉。
李国庆接过衣服,却没有立刻穿上,只是搭在手臂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在荒芜的省道旁,四周是无边的夜色和呼啸的风声。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蔓延。
“小红,”李国庆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语调,“最近……很辛苦吧?”
小红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用“还好”搪塞过去。
但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目光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看着你一个人这么拼,既要操心事业,又要应付家里那些……烂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陈伟民那个人……唉,不说也罢。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过得这么难。”
小红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种预感让她警惕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后退了半步,语气尽量公事公办:“谢谢李科长关心,我还扛得住。超市的事情,这次多亏您帮忙……”
“帮忙是应该的。”李国庆打断她,向前逼近了半步,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侵略性,“小红,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百货公司改制到现在,我看着你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有能力,有魄力,也比很多男人都强。说真的,我很欣赏你。”
他的赞美并没有让小红感到高兴,反而让她心里的警报拉得更响。她保持沉默,手指悄悄握紧。
李国庆似乎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也更直接了:“其实,离开一个不懂得欣赏你、只会拖累你的男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离婚,也许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能让你更自由地去追求你值得拥有的东西。”
这话已经越界了。
远远地越过了商业伙伴和普通朋友该有的界限。小红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尽管夜色深沉,她似乎也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那不再掩饰的灼热和某种暗示。
长期在商场和体制边缘周旋练就的敏锐直觉,以及一个女性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瞬间清醒无比。她没有被那些“欣赏”和“关心”迷惑,反而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了距离,声音在夜风中变得清晰而冷峻:“李科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接近我,给我提供这些信息,帮我这些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赎您当年在百货公司改制时隐瞒真相的那份愧疚?还是……”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还是另有所图?”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划破了那层暧昧的薄纱。
李国庆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和犀利,身体僵了一下。
夜色掩盖了他瞬间变化的脸色,但那份刻意营造的温柔氛围已经荡然无存。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呼啸。
过了好一会儿,李国庆才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被戳破后的坦率,或者说,是另一种更深沉的算计。
“小红,你果然很聪明。”他不再用那种温柔的语调,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甚至带上了几分官场上常见的圆滑和模糊,“两者都有吧。当年的那件事,我确实对你有愧,希望能做些补偿。但更重要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小红,即使看不清,也能感受到那份审视和权衡:“我确实很欣赏你的能力。而且,我认为我们之间,可以有比单纯帮忙更……紧密的合作关系。无论是工作上,还是……其他方面。陈伟民举报我受贿?哼,证据不足,奈何不了我。但有些路,一个人走总是孤单了点,不是吗?”
他没有明说,但所有的暗示都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赎罪或许是引子,但真正的目的,是看中了她的能力和现状,想要将她纳入他的掌控范围,成为一种更亲密也更危险的“同盟”。
小红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彻底明白了。
眼前这个男人,远比陈伟民复杂和危险得多。他提供的帮助,从来都不是无偿的,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李科长,”小红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和拒绝,“谢谢您的赏识。但我梅小红做事,向来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欠您的情,我会用合适的方式还。合作可以,但仅限于正常的商业往来。其他的,恕我无法接受。”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警告对方,也像是提醒自己:“还有,我已经够乱了,不想再惹任何不必要的麻烦。请您自重。”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了副驾驶座,目光坚定地看向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道路。
李国庆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动。
夜色掩藏了他脸上变幻的神色,是恼怒,是失望,还是更深远的谋划?不得而知。
最终,他也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发动机重新启动,车灯划破黑暗。
之后的路上,两人再无任何交流。只有压抑的沉默和各自的心思,在车厢内弥漫。
车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但梅小红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从里到外,彻底改变了。
她刚刚逃离一个名为“婚姻”的战场,却似乎又不知不觉,踏入了一个更为复杂诡谲的棋局。而手中的筹码,似乎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