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那晚之后,空气仿佛被彻底更换过。梅小艳那句“工伤康复合作社”的宣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底层求生本能被唤醒后的浑浊翻腾。怀疑、观望、绝境中的一丝希冀,以及更深的不安,在各种眼神交汇中无声地流淌。
接下来的几天,小艳几乎是不眠不休。那包用旧报纸裹着、沾着周建国体温和未知来历的三万块钱,被她仔细清点后锁进了办公室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像安置一枚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她没有立刻动用它,而是先咬着牙,从里面抽出薄薄一沓,支付了拖欠最久的医药供应商一部分货款,稳住了即将断供的底线。剩下的,她捂得更紧,那是合作社能否诞生的脐带血。
她伏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写字台上,就着昏黄的台灯,起草合作社的章程。煤球炉子早已熄灭,深秋的寒意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缠绕着她的脚踝和手腕,冰冷刺骨。她写得极其艰难。关于股权,关于分红,关于管理,这些词汇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她只能凭借最朴素的认知和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头来勾勒:愿意留下的伤员和家属,可以用后期劳动抵扣或象征性出一点钱作为“股金”,康复中心现有的、勉强能折价的设备算作集体资产,未来通过承接手工订单、政府可能的补贴以及象征性的服务收费来产生收益,利润部分用于维持中心运转,部分按“股”分红。
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她不时停下来,揉着酸胀的眉心,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周建国那晚之后又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夜色,没留下任何话,也没解释钱的来历。那包钱的存在,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在她的心口,混合着屈辱、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她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这片混沌未开的艰难开拓中。
草案初成,她召集了所有尚未离开的伤员和家属,在空旷冰冷的训练室里开了次会。没有暖气的房间,呵气成霜。她站在那台彻底报废的起立床边,手里拿着那几张写满字的纸,声音因为连日的疲惫和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努力保持着镇定,一条一条地解释。
惫。当她说到“入股”、“分红”时,
“小艳院长,不是我们不信你……咱们这些人,残的残,废的废,拿什么入股?哪还有钱?”“就是,分红?能先把吃饭吃药的钱分出来就不错了……”“这合作社,听着好听,别是把我们最后一点指望都赔进去吧?”
质疑声像冰冷的针,刺破她努力维持的镇定。她攥紧了手里的草案,指节发白。她知道,光靠空口白话,无法驱散多年困苦生活积攒下的厚重冰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轮椅上的老张,突然用力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发出“哐哐”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因为腰椎损伤,下半身毫无知觉,脸上却有一股倔强的生气。“都嚷嚷啥!”他声音粗粝,却有种压住场子的力量,“梅院长为啥弄这个中心?为啥到现在还不撒手?图咱们钱?咱们有啥钱?!图咱们能给她啥好处?!”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艳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我老张是个废人了,但我不瞎!梅院长是啥人,我看得清!她要是想坑咱们,早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了!用得着现在把自己也逼到这份上?!”他喘了口气,用力说:“我没钱入股,但我还有一双手!编筐子、扎扫把,我还能干!我拿我这个月的康复时间入股!亏了,我认!反正躺着也是等死,不如跟着梅院长搏一把!我签!”
老张的话,像一块投入冰面的石头,虽然没能立刻融化所有坚冰,却砸开了一道裂缝。几个平日里受过小艳诸多照顾、性子也耿直的家属互相看了看,陆续有人低声附和。“算我一个吧……小艳院长,我们信你。”“对,大不了也就是现在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在那份粗糙的章程草案上,按下了红手印。那一个个鲜红的指印,歪歪扭扭,却重若千钧,压得小艳眼眶发热。她知道,这远未成功,这只是绝望中的一次微小簇拥,但至少,火种没有被狂风吹灭。
就在她焦头烂额地试图让合作社这艘破船勉强下水时,一个意外的机会,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这泥泞的困境。
县残联的一位老干事,一直挺同情小艳的处境,偷偷给她递了个消息:省里过几天要举办一个“残疾人就业与康复论坛”,规格不低,省残联、劳动局、甚至民政厅都会有人去。“小艳,你去试试吧,”老干事在电话里压低声说,“带上你们那儿的东西,去碰碰运气,万一……万一有领导能看到呢?总比窝在家里强。”
论坛?省城?小艳握着话筒,心跳骤然加速。那是一个离她日常生活无比遥远的世界,充斥着文件、政策、报告和她想象不出的场面。去吗?她看着桌上那份按着红手印的章程,看着空荡荡的训练室,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中心账户上那点可怜的钱,甚至不够支付她去省城的往返路费和几晚最便宜的住宿费。
那一刻,她几乎要放弃了。现实的锉刀,总能最快地磨去理想的棱角。
但就在她放下电话,陷入沉默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里放着几个康复中心女工最近试着做的编织篮和手工布鞋,是王大姐带着几个手还灵便的伤员,用旧毛线和碎布头做的,针脚不算特别精细,却朴拙结实,透着一股子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顽强生命力。其中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做得尤其可爱,眼睛用黑纽扣缝的,炯炯有神。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去里屋,翻出母亲当年陪嫁的一个老式樟木箱子,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旗袍——母亲年轻时唯一一件体面衣服,墨绿色的软缎,领口和袖口用金线盘着精致的梅花扣。母亲说过,这衣服改过三次领口,每次都能穿出新样子。她记得母亲说这话时,眼里有光。
小艳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那些细腻盘绕的金线梅花,一种混合着心酸和力量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件旗袍,又挑了几个最好的编织篮和那双虎头鞋,用一个干净的布袋子装好。
然后,她走到铁皮柜前,打开,从周建国那笔钱里,数出了去省城所需的、最最基本的路费和住宿费。每一张钞票都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和良心。她咬紧牙关,将钱紧紧攥在手心。
“就用这个,‘赌’一把。”她对自己说。
省城的繁华,与那个困顿破败的县城康复中心,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行人衣着光鲜,步履匆匆。小艳穿着她那件最好的、却依然显得过于朴素的灰色外套,提着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布袋子,站在省残联大楼气派的门厅前,感到一阵阵眩晕和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