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那幅充满童真却又不经意间投下阴影的《爸爸的公司》,被顾砚辞以一种近乎郑重的态度,压在了书桌玻璃板下最显眼的位置。那用灰黑色蜡笔涂抹出的、蜷缩在角落的小人,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周遭潜藏的无形恶意。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密集和高压的内部排查与外部防御部署,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然而,人体的承受力终究存在极限。连日来精神的高度紧绷、殚精竭虑的谋算布局,加上之前为迷惑顾鸿轩而服用药物残留的影响,以及那场早期尿道感染并未完全消除的隐患……所有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如同不断累积的负重,终于压垮了顾砚辞强行支撑起的意志壁垒。
神经疼痛开始以一种更频繁、更缠人的方式发作,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嵌入骨骼和肌肉的沉重酸胀与钝痛,尤其是久坐之后,从腰骶部向下肢蔓延的沉重感和间歇性的电击般抽痛,几乎让他难以维持长时间的专注。精力如同泄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流逝,常常在会议中途或批阅文件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便会席卷而上,让他的思维出现短暂的凝滞,眼前微微发黑。
这种身体发出的、不容忽视的警告,让他那层坚冰般的外壳,出现了细微却真实的裂痕。
这天晚上,一场小范围的家庭晚餐在顾宅的餐厅进行。说是家庭晚餐,实际上只有顾砚辞、苏晚晚和念念三人。气氛不算热络,但比起前些日子那种近乎凝固的冰冷,已算得上缓和。念念似乎也感觉到了爸爸最近格外“累”,不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只是乖巧地自己用着小勺子吃饭,偶尔用乌溜溜的大眼睛悄悄打量一下顾砚辞。
顾砚辞坐在主位,动作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优雅与规范,但速度明显比平时慢了许多。他吃得很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重倦色,握着筷子的手指,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会微微颤抖。腰骶部传来的、因久坐而加剧的沉重酸痛,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变换姿势,却又强行忍住,只有额角隐约渗出的细密冷汗,泄露着他正承受着的不适。
苏晚晚坐在他对面,将他所有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刻意放缓的咀嚼动作,他眉心的倦痕,他指尖那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及他比平日更加苍白的脸色……每一点迹象,都像警报在她脑中鸣响。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逼近临界点,那过度的“控制”和连轴转的消耗,正在反噬他自己。
她沉默地观察着,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专业的口吻直接指出问题。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一盘清淡易消化的蒸鱼,向他的方向推近了一些。
顾砚辞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这个细微的动作,他的大部分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身体内部那阵阵袭来的疲惫和疼痛,维持着餐桌前最基本的体面。
就在这时,一阵更强烈的神经抽痛毫无预兆地沿着他的坐骨神经窜下,让他持筷的手猛地一僵,筷子尖端磕在骨瓷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这声响动不大,却让念念和苏晚晚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顾砚辞迅速收敛了瞬间的失态,面无表情地继续夹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苏晚晚的心脏却微微揪紧。她看着他强行支撑的样子,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涌动——有身为医者的担忧,有对他固执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细微的心疼。
她注意到他几乎没碰那盘推过去的蒸鱼。犹豫了片刻,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举动。她拿起公筷,极其自然地从那盘蒸鱼最嫩滑的部位,夹起一小块,轻轻放到了顾砚辞面前的碟子里。
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没有刻意,也没有谄媚,仿佛只是餐桌上一个寻常的互动。
顾砚辞的动作顿住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碟子里那块雪白剔透的鱼肉,然后又抬起眼,看向对面的苏晚晚。她的目光平静,没有怜悯,没有试探,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观察的……关照?
若是平时,心思敏锐、壁垒森严的他,或许会立刻升起戒备,用冷漠将这种“越界”的关心推开。
但此刻,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冲刷着他理智的堤岸,削弱了他那惯有的、尖锐的防御本能。那厚重的、冰冷的坚冰,在身心俱疲的脆弱时刻,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将那块鱼肉拨开。在短暂的停顿后,他竟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顺从,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地将那块鱼肉夹起,送入了口中。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