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夏五月初三。
寅时三刻,王家村后那片新辟的操练场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寒气刺骨。可场地上,却已是一片压抑的肃杀!
整整一百名少年,黑压压肃立。没有喧哗,只有粗重而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每个人身上都披挂整齐:刀牌手左臂套着蒙牛皮的硬木圆盾,腰间斜插环首刀,背后交叉负着两支短矛;长矛手紧握长矛,腰挂短刀;弓手背负猎弓,箭壶插满二十支柘木箭,腰间同样别着环首刀。脚下,草鞋或赤足都仔细包裹了厚厚的茅草和破布,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王康站在队列前方,同样装备齐全,背着他那张标志性的桑柘角弓。晨露打湿了他的肩头,眼神却锐利如刀,穿透薄雾,扫视着眼前这支由他一手捏合、操练了半月有余的少年队伍。队列比初建时整齐了许多,虽仍显稚嫩,但那股子绷紧的、混杂着期待与忐忑的杀气,已隐隐成形。
“都听清了!”王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冰冷的铁线,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这次进山,不是打兔子套狍子!是打大牲口!是见血!是让你们手里的家伙开荤!练了半个月的阵势、劈砍、攒刺、射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绷的脸庞:“什长带队!刀牌在前,长矛居中,弓手压后!保持间距!噤声!遇险听号令!哪个什敢乱跑乱叫,坏了大局,什长领罚,全什加练!听明白没有?!”
“明白!”百个喉咙里挤出的低吼汇聚成一股沉闷的声浪,震得附近树梢上的露水簌簌落下。
“出发!”王康一挥手,率先转身,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踏入了村后那片莽莽苍苍的密林。身后,十个什队如同十条蓄势待发的蟒蛇,在各自什长的带领下,沉默而迅疾地依次跟上。王祢的第一什、王固的第二什打头,王续的第三什、王宪的第四什紧随其后,李敢的第五什、赵平的第六什居中策应,王勇的第七什、王猛的第八什、王栓的第九什、高顺的第十什压阵。百双裹着厚布草鞋的脚踩在铺满腐叶的林地,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林深如墨。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漏下零星破碎的惨淡天光。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垂落,纠缠不清。浓重的湿气、泥土与腐殖质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汁液的微腥,扑面而来。鸟鸣声从林深处传来,清脆却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静谧。
队伍在王康的引领下,沿着一条早已探明的、相对开阔的兽径,向深山腹地沉默穿行。什长们低声呵斥着队员保持间距和队形。王固不时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地将一个因紧张而脚步踉跄的二什队员推回原位。赵平则像只机警的狸猫,目光不断扫视着两侧幽暗的灌丛和头顶摇晃的枝叶。高顺带领的第十什始终坠在队尾,他本人更是如同队伍的影子,脚步轻捷得几乎没有声息,目光沉静地扫过地面、树干,偶尔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或是仔细观察一片被啃食过的树叶边缘。
行至一处相对平缓、长满低矮蕨类植物的山谷边缘时,天色已蒙蒙亮。前方山谷深处,隐约传来溪流潺潺的水声。
走在最前的王祢突然停步,打了个警戒的手势!整个队伍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瞬间停滞!
王康迅速靠前。王祢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被明显踩踏倒伏的蕨类植物,以及旁边树干上几处新鲜的、带着泥污的剐蹭痕迹:“康哥,看!新鲜的蹄印!很深!还有蹭掉的鬃毛…是大牲口!不止一头!”
王康蹲下身,仔细察看那些足有碗口大的杂乱蹄印,又捻起一撮沾着泥污的刚硬鬃毛,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带着土腥和腺体气息的骚膻味直冲鼻腔。他眼神一凝:“是野猪群!看这脚印大小和数量…至少十几头!刚过去不久!”
就在这时,坠在队尾的高顺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他并未看地上的痕迹,而是侧耳倾听着山谷深处隐约传来的、一种低沉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哼唧”声和杂乱的踩水声。他目光沉静,指向溪流方向:“康哥,听声音,在谷底水潭边。数量不少,像是在泥塘打滚。”
王康赞许地看了高顺一眼,这小子耳朵真灵!他立刻决断:“王祢、王固!带一、二什,左翼包抄!占据那片坡地(指向左侧一片长着稀疏灌木的缓坡)!王续、王宪!带三、四什,右翼包抄!占住那个矮崖(指向右侧一处突出的小石崖)!李敢、王勇!五、七什居中,堵住谷口!王猛、王栓!八、九什,两翼侧后警戒!赵平!六什弓手,分散上树!高顺!十什随我,正面压过去!动作要轻!要快!”
命令清晰果断!各什长凛然应诺,立刻带着自己的队伍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扑向指定位置!训练了半月的成果在这一刻显现!虽然紧张,但动作迅捷,目标明确!赵平带着弓手如同猿猴般,迅速攀上谷口几棵粗壮的老树,隐入茂密的枝叶中,弓弦悄然拉开,箭簇对准了下方雾气弥漫的谷底。
王康则带着高顺的第十什,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沿着谷地边缘的阴影,缓缓向下压去。拨开一丛茂密的蕨草,谷底的情形豁然映入眼帘!
一片不大的水潭边,果然聚集着一个庞大的野猪群!粗略数去,竟有十五六头之多!几头体型格外硕壮的公猪,正惬意地在泥泞的潭边打着滚,发出满足的哼唧声,粗长的獠牙在泥浆中若隐若现。几头带着半大幼崽的母猪在浅水处拱食着水草。几头半大的青年猪则在岸边追逐嬉闹。整个猪群毫无戒备,一片安逸景象。
“准备!”王康的声音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身边高顺的耳中。他缓缓拉开了那张沉重的三石强弓!坚韧的牛筋弓弦发出细微的呻吟,锐利的柘木箭簇,稳稳地对准了泥潭中一头体型最为庞大、鬃毛如钢针般耸立的巨公猪!那是猪群的头领!
高顺则对着身后第十什的队员,用眼神和几个极其轻微的手势下达指令。刀牌手默默举起了木盾,身体微微前倾。长矛手的长矛悄然放平,矛尖斜指下方。弓手也搭箭上弦,屏息凝神。
嘣——!
弓弦炸响!如同撕裂宁静的惊雷!
嗖——!
一道致命的灰影,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瞬间跨越近百步的距离,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头巨公猪因打滚而暴露出的、相对脆弱的侧颈与肩胛结合处!
噗嗤!
血花爆溅!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那庞然身躯猛地一个趔趄,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
“吼——!!!”
整个野猪群瞬间炸了锅!安逸的哼唧变成了惊恐愤怒的咆哮!泥浆四溅!那头被射伤的头猪彻底暴怒,仅存的理智被剧痛和狂怒吞噬,它猛地从泥潭中站起,甩掉身上的泥水,充血的小眼睛死死锁定了箭矢射来的方向——王康和高顺所在的位置!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如同失控的战车,低着头,挺着那对沾满泥浆却依旧闪烁着寒光的巨大獠牙,轰隆隆地直冲而来!其他被激怒的公猪、护崽的母猪也纷纷红着眼,跟随着头猪,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泥浆和暴戾的气息,朝着谷口方向疯狂冲撞!目标正是居中堵截的李敢和王勇的第五、第七什!
“稳住——!”王康的厉吼在谷地回荡!
“刀牌手!顶盾——!”李敢和王勇几乎是同时发出嘶吼!面对那排山倒海般冲来的獠牙洪流,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居中什队的少年们!但他们没有退缩!第五什、第七什的刀牌手们,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木盾狠狠杵在地上,身体死死顶住!六面木盾瞬间并拢,形成一道并不算严密的盾墙!
轰隆!砰砰砰!
如同巨石撞击!冲在最前面的几头狂暴公猪,狠狠撞在了仓促组成的盾墙之上!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木盾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少年们压抑的痛哼!巨大的冲击力让盾牌剧烈晃动,甚至有两名刀牌手被撞得踉跄后退,盾墙出现缺口!一头凶悍的公猪獠牙擦着盾牌边缘刺入,差点挑中后面的长矛手!
“长矛!刺——!”李敢目眦欲裂,嘶声咆哮!他身后,第五什的长矛手们怒吼着,挺矛从盾牌间隙狠狠刺出!噗噗噗!矛尖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几头冲在最前的野猪发出痛苦的嚎叫,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但更多的野猪绕过正面,从两侧冲击!整个谷口防线岌岌可危!王勇的第七什一个刀牌手被侧面冲来的母猪獠牙顶翻在地,惨叫着滚倒!一头半大野猪趁机突入,獠牙凶狠地顶向一个暴露的长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