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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陈留筹械(1 / 2)

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夏三月初七。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色的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王家村低矮的茅草屋顶和村口那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村中土路上,却早已被踏出了一片泥泞,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挤在了村口,围得水泄不通。人群的中心,是那具被粗大木杠抬着的、小山般的野猪尸体,以及旁边浑身缠着渗血布条、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王康,还有他身边四个神情激动又带着点后怕的少年——王祢、王续、王宪、王固。

“我的老天爷!这么大个畜生!”一个须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族老王敦,颤巍巍地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那野猪粗硬的鬃毛,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骇,“阿康…你们几个娃子…真把它弄死了?”他看向王康肩膀那厚厚的、被暗红血渍浸透的布条,声音都在发抖。

“敦爷爷,是真的!”王祢挺起胸膛,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豪和激动,抢着回答,“全靠阿康哥!他一个人扑上去,用手捅瞎了这畜生的眼!后来我们都上了,王固捅了它一矛,王宪砍了它腿,最后阿康哥一刀扎进它脖子!”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将昨日那惊心动魄的搏杀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引来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用手…捅瞎眼?”旁边一个壮年猎户王虎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康。他是村里公认最好的猎手,深知这种成年野猪的凶悍和皮糙肉厚。“阿康,你…你这胆子…”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神里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固站在一旁,听着王祢的描述,脸微微涨红。当听到提到自己“捅了它一矛”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板,但目光扫过王康苍白的脸和渗血的肩膀,又有些不自在地扭开了头。昨天的愤怒和后怕早已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行了行了!”里正王敦用拐杖顿了顿地,压下周围的喧哗。他看向王康,眼神复杂,有担忧,有震惊,也有一丝决断。“阿康伤得不轻,得赶紧找郎中瞧瞧。但这畜生…”他指了指野猪,“放在村里招蝇虫也不是办法,眼看天要热起来了。趁着新鲜,得赶紧弄到城里卖了换钱!”

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在王虎身上:“虎子,你脚程快,套上你家的板车,再叫上两个后生。阿康伤着,祢伢子、续伢子、宪伢子、固伢子,你们四个也跟着去,路上照应着阿康,也认认城里的门道。卖了钱,给阿康治伤是头等大事,剩下的…再看。”他特意强调了“给阿康治伤”,目光扫过王固和其他几个少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敦爷爷!”王虎应了一声,立刻招呼人手去了。

王康靠在简陋的板车车辕上,身体随着颠簸的土路轻轻摇晃。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强行忍耐着,精神却高度集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板上那庞大的野猪尸体。这是他在这乱世降临前,所能攫取的第一桶金,也是活下去、武装自己的关键起点。

板车在王虎和一个叫王栓的青年奋力推动下,吱呀作响地碾过坑洼的道路。王祢和王续一左一右紧跟在王康旁边,生怕他摔下来。王宪和王固则跟在车后,王宪时不时紧张地看看王康,王固则闷头走路,偶尔抬眼看看前方渐渐清晰的、低矮而灰暗的陈留县城墙轮廓。

陈留县城,作为郡治,其城墙由夯土筑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股历经风雨的厚重与肃穆。巨大的城门洞开,上方石匾阴刻着“陈留”两个古朴的篆字。城门处有身穿简陋皮甲、手持长戟的郡兵把守,眼神麻木地扫视着进出的行人。城门口排着不算长的队伍,多是推车挑担的乡民和行商。

轮到他们时,一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郡兵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板车上小山般的野猪,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麻木。“入城税,按货物估…这么大个野物,算你们值两千钱,税,两百钱。”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贪婪。

王虎脸色一变,刚想上前理论,却被王康用眼神制止了。王康挣扎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破旧的粗布小袋——这是原身攒下的所有家当,总共不到一百钱。他默默数出八十个磨得发亮的五铢钱,又看向王祢。王祢会意,连忙掏出自己身上仅有的二十钱,凑足了一百钱。

“军爷,”王康的声音因疼痛和虚弱而显得低沉沙哑,他微微欠身,将一百钱递过去,脸上挤出一丝近乎讨好的、属于猎户少年的怯懦笑容,“俺们是城外王家村的穷猎户,拼了命才弄到这畜生,就指着它换点活命钱…您抬抬手,这点心意,给军爷们买碗酒驱驱寒…”

那郡兵掂量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王康苍白的脸和渗血的肩膀,以及少年们身上破旧的麻布衣服,撇了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进去吧!别挡道!”

“谢军爷!”王康松了口气,在王祢的搀扶下,重新靠回车辕。他知道,这乱世的第一步,忍,往往是活命的基础。

城内的景象与城外荒凉的山村截然不同。街道由青石板铺就,虽不宽阔,却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幌子:布庄、粮店、酒肆、药铺…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蒸饼的麦香、熟肉的油腻、药材的苦涩、还有人群聚集处挥之不去的汗味和牲口气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王虎显然对城里熟门熟路,他推着板车,目标明确地穿过几条街巷,最终停在了一个相对开阔、气味也更加浓烈复杂的区域——城西的牲畜市。这里地面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牲口粪便和血腥味。一排排简陋的木栅栏里关着牛羊猪鸡,各种叫声混杂在一起。也有直接在地上铺开草席或兽皮,摆卖着刚猎获的野物、皮毛甚至活禽的。

他们的板车和那头巨大的野猪一出现,立刻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惊叹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嚯!好大的猪猡!”

“看那獠牙!这畜生怕不是成精了!”

“这几个半大小子弄的?啧啧,了不得…”

很快,几个穿着体面些、像是城里肉铺掌柜或大户人家采买模样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经验老道,围着野猪尸体仔细查看,掰开嘴看牙齿判断年龄,用手按压肌肉感受肉质,尤其仔细查看了那被戳瞎的眼睛和咽喉处致命的刀口,眼神中流露出惊异和估价的光芒。

“小哥,这野猪怎么个卖法?”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掌柜率先开口,目光却落在脸色苍白、但眼神沉静的王康身上。他直觉这个受伤的少年才是主事人。

王康没立刻回答,他忍着痛,目光平静地扫过围上来的几个买家,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心中快速盘算着:这野猪体型巨大,肉质紧实,又是刚死不久,在城里绝对是稀罕物。他记得后世看过的资料,东汉中后期物价混乱,但一头上好的家猪也能卖到近千钱,这种罕见的巨兽…他深吸一口气,沙哑但清晰地开口:“诸位掌柜明鉴,这畜生凶悍,俺们兄弟几个拿命换来的。一口价,两千钱。”他故意报了个高价,留出还价余地。

“两千?小哥,你这价也太狠了!”另一个胖掌柜立刻摇头,“这肉再稀罕,终究是野物,膻气重,比不上家养的肥美。一千五百钱顶天了!”

“是啊,你看这伤口,肉都糟蹋了不少…”有人附和道。

王康不为所动,他指着野猪那对粗长骇人的獠牙,又指了指被王康一刀毙命的咽喉伤口:“掌柜的,这獠牙完整无缺,磨好了是上好的饰物或矛头。还有这致命伤,干净利落,血放得也足,肉色鲜亮,绝无淤血发黑。您再看看这分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千八百钱,少一个子儿,俺们就抬去下一家,或者…拆开了零卖。这身好皮子,这獠牙,还有这身精肉,总有识货的。”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点出了野猪的附加价值(獠牙、皮),强调了肉质的新鲜上乘,又摆出了拆卖的后招,顿时让几个买家犹豫起来。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最终,那山羊胡掌柜咬了咬牙:“一千七百钱!小哥,这价不低了,这年头现钱可不好凑!”

王康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他感受到王虎投来的催促目光,也看到王祢他们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他缓缓摇头:“掌柜的爽快,俺也不磨叽。一千七百五十钱,再送你一副上好的猪下水,如何?就当交个朋友。”

掌柜的盯着王康看了几息,又看看那野猪,最终一拍大腿:“成!就依你!小子,年纪不大,倒是个会做买卖的!来人,过秤,点钱!”他后面半句是对着伙计喊的。

当沉甸甸的一串串铜钱,总计一千七百五十枚五铢钱,交到王康手中时,那冰冷的、带着金属特有重量的触感,让他因失血而有些发凉的手心感到一丝奇异的踏实。王祢、王续、王宪看得眼睛都直了,呼吸都粗重起来。王固也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唾沫。王虎则欣慰地点点头。

“虎叔,”王康将其中一百钱塞给王虎,“辛苦您和栓子哥跑一趟,这点钱,您二位打点酒喝。”

王虎一愣,随即连忙推辞:“阿康,这…你伤这么重,用钱的地方多…”

“拿着吧,虎叔,应该的。”王康坚持道,语气不容拒绝。

王虎看着王康苍白的脸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持,最终叹了口气,收下了:“行,阿康,你有心了。栓子,谢过阿康!”

“多谢康哥儿!”王栓憨厚地笑道。

王康又数出五十钱,递给王虎:“虎叔,还得麻烦您件事。俺这伤…劳烦您带我去趟药铺,抓点止血生肌的药,再买些干净的麻布。剩下的钱…您看着买点粗盐,俺们分分。”盐在这个时代是硬通货,也是必需品。

“好,这事包在我身上。”王虎点头应下。

安排完伤药和盐,王康看向身边四个眼巴巴的少年,沉声道:“祢弟、续弟、宪弟、王固,跟我来。”他带着他们,在王虎的指引下,离开了喧闹的牲畜市,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金属气息的巷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由远及近。

巷子尽头,一间门脸不大的铺子,炉火正旺,映得铺内一片通红。墙上挂着些镰刀、锄头、菜刀等粗陋的铁器。一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浑身汗水和煤灰的中年铁匠,正抡着大锤,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铺子里温度很高。

“张师傅!”王虎显然是熟客,高声招呼。

铁匠停下锤子,抹了把汗,看向他们,目光在王康身上缠着的染血布条上停留了一瞬:“哟,王虎?稀客啊。这几位是?”他声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