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年冬·徐州城郊)
赵云的白马踏过易京往徐州的官道时,风雪已敛成细碎的雪沫,粘在银甲缝隙里,融成微凉的水痕。他怀里揣着个桑木盒——盒身刻着圈浅梨纹,是去年晓月在易京梅林亲手雕的,里面装着她用过的半块磨枪石,石面上还留着她磨枪时的斜纹,那是她总说“这样握枪更稳”的习惯。盒盖贴着心口,与晓月留的梨纹木牌隔着衣料相贴,木牌边缘缺了个角,是去年护流民时,她替个孩童挡曹兵短刀磕的,此刻硌着胸口,像还能触到她当时说“子龙哥哥,护人比护枪重要”的温软语气。
枪尾红绸上沾的梅林碎雪还没全化,风一吹,便跟着马蹄声轻轻晃。赵云勒马时,红绸扫过马鞍上的桑丝垫——那是晓月织的,垫角绣着朵小梅花,他一直带在身边,既是念想,也是护民的提醒:此行既要寻晓月,更要救子戎,护着徐州那些等着活命的流民。
行至一处崖边,风里忽然飘来缕淡梅香,清冽得压过了雪的寒气。赵云抬头便见崖壁斜生着株老梅,虬枝上压着残雪,却绽满了红梅,艳得像把易京梅林的春色裁了片过来。他心里猛地一揪——这梅的枝桠走势,竟和易京那株他教晓月练枪的老梅有七分像,连枝桠最弯处那道疤都一样,是当年曹兵放火烧林时,他用枪杆挡火留下的。
那年暮春,晓月刚跟着他学“护芽式”,手里攥着他削的桑木枪,枪杆上还刻了朵小梅花,是她自己刻的,说“有花就像有念想,练枪时就不慌了”。练到第三遍时,她力道没控住,枪头磕在梅树根上断了,红着眼眶蹲在地上捡断枪,泪珠砸在花瓣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子龙哥哥,我连枪都握不稳,怎么护那些被兵卒追的流民孩童?上次在常山,若不是你,那孩子就被曹兵抓走了……”
他当时也蹲下来,捡了片刚落的温软花瓣,放在她掌心,指尖轻轻擦去她的泪:“枪要稳,先得心稳。你看这梅花,雪压着还能开,咱们护民,也得有这份不折的劲。上次你帮着把流民藏进桑林,不也没让曹兵发现吗?护民不止靠枪,更靠心细。”
赵云翻身下马,积雪没到脚踝,寒意在靴底蔓延,他却浑然不觉,只一步步往梅树走。指尖快触到花枝时,心里已想好:折一枝带在身边,等找到晓月,就说“我途中见梅开,想起你当年握断桑木枪,还硬要帮流民编桑枝盾的模样”。可就在指腹刚碰到花瓣的瞬间,寒风里忽然卷来个嘶哑的声音,是昨日在山道上遇着的徐州流民老陈头——那老人当时揣着半袋桑籽,说要去徐州找吕子戎,此刻却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壮士!快往徐州赶!曹兵把下邳围得跟铁桶似的,吕壮士带着老弱流民在破庙里苦撑,昨天我见曹兵往庙里扔火把,再晚……再晚怕是连孩子都保不住了!”
那声音像块冰砸进心里,赵云的手顿在半空。他望着指尖前那朵红梅,花瓣上的雪正顺着纹路融成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晓月当年掉在桑木枪上的泪。心口的梨纹木牌忽然硌了硌,他忽然想起晓月留的字条末尾那句“护民之路,我与君同”——若她在,见着老陈头这般急,定也会让他先去救子戎,先护那些等着活命的流民,哪怕误了寻她的路。
“晓月,等我。”赵云轻声说,手缩回来时,不小心碰落了片花瓣。他弯腰捡起,放在掌心焐着,花瓣的冷意渐渐被体温烘暖,像把这份牵挂暂时叠进了心里。翻身上马时,他摸了摸龙胆亮银枪的枪尖——枪尖映着梅影,却已没了半分犹豫,“驾!”白马长嘶一声,踏雪疾驰,枪尾红绸扫过梅枝,带起的雪沫落在红梅上,转瞬被风卷走,只留老梅在崖边立着,像在守着这份未完的护民念想。
等赵云的马蹄终于踩进徐州城郊地界时,那片焐热的梅花瓣已被他小心收进晓月留的桑丝小袋里——袋底还沾着点易京梅林的泥土,混着几粒她当年掉进去的桑籽。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刚压下去的沉重又翻涌上来:去年吕子戎带流民种的百亩湖桑,本该覆着薄雪等开春抽芽,如今只剩满地断枝,桑苗根部的泥土被马蹄踩得板结如铁,冻硬的土块里嵌着碎麦种,是曹兵抢粮时散落的,有的麦种已被冻裂,像流民们皲裂的手。
几个流民蹲在田埂上,冻裂的手指抠着土里的桑籽,指甲缝里渗着血,却还是把每一粒湖桑种都小心揣进贴身布兜。老陈头也在其中,他怀里的桑籽袋破了个洞,正用桑丝绳一圈圈缠紧,见赵云过来,急忙起身:“壮士!你是去寻吕壮士的吧?”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破庙,“吕壮士就在那,昨天还帮着我把藏在桑根下的桑籽挖出来,说‘这是开春的念想,丢不得’。”
“壮士,别往前走了!”另一个老流民拄着桑木杖过来,杖头缠着圈桑丝绳——是吕子戎教流民编的,耐磨还防滑,杖尾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护”字,是赵雄当年在常山坞堡教他刻的,说“见这字,就知道是护民的自己人”。老流民的棉袄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芦花,却还是把桑木杖往赵云身前拦了拦,声音发颤:“前面曹兵设了哨卡,见着流民就抓,说要拉去充军填战壕!前天有个孩子,就因为揣着桑籽,被兵卒踹了好几脚,桑籽全撒了……你若不是本地人,快绕路走吧,别白白送命!”
赵云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块还带着体温的荞麦饼——是常山坞堡雷虎让他带的,雷虎特意烤得硬实,说“路上耐饿,若遇着流民,也能分着吃”。他把饼递到老流民手里,又摸出块给老陈头:“老人家,我是赵云,来帮吕壮士护流民的。这饼你们先垫垫,我这就去破庙找子戎。”
老流民接过饼,眼泪“啪嗒”掉在饼上,砸出个小坑:“壮士……你就是常山那个护流民的赵将军吧?吕壮士常跟我们说,说你和他在常山种桑,护着咱们躲过曹兵的烧杀。刘将军带着大半流民往冀州投袁绍了,吕壮士不放心剩下的老弱,没跟去,留在城里护着,现在就在前面那座破庙里躲着——白天不敢出来,只夜里摸去粮窖,给咱们偷点陈粮,昨天还被兵卒追着砍,胳膊上划了道口子。”
赵云谢过老流民,翻身上马时,摸了摸怀里的桑丝小袋——那片梅花瓣还在,隔着布能触到一点软,像晓月在提醒他“小心”。他望着破庙的方向,心里默念:子戎兄,我来了;晓月,等我护了子戎和流民,咱们定能在冀州见着,到时候,我把这梅花瓣给你,说给你听这一路的事。
往破庙去的路不长,却走得格外沉。沿途的流民屋大多被烧了,只剩半截桑木梁斜插在雪地里,梁上还缠着没烧完的桑丝绳——是流民们去年编来绑桑苗的,有的绳上还挂着半块桑丝帕,是孩子绣的小桑苗,被火燎得发黑。快到庙门口时,风里忽然传来阵轻响,不是风雪声,是剑刃划破空气的柔劲,带着“影匿瑬心舞”特有的韵律,轻得像桑叶拂过水面,是“桑荫护芽”式没错——这是李寒山教赵雄,赵雄再教吕子戎的招式,剑劲柔而不弱,专为护人设计。
赵云推开门,破庙里的景象让他眼眶一热:吕子戎穿着件打补丁的粗布衫,左胳膊上缠着桑丝布,布上还渗着点血,是昨天被兵卒砍的。他手里的青锋剑(李寒山传的,剑鞘刻“护”字)斜握在手里,正对着五个流民孩童比划,孩子们握着桑枝削的小木剑,剑身上还沾着点泥土,是从桑田边捡的。
吕子戎教的是简化版“桑荫护芽”,动作比在常山坞堡教青壮时慢了三成,怕孩子伤着自己。他握着一个瘦小女孩的手,帮她调整手腕姿势:“婉儿,手腕要柔,像桑枝一样弯,不是硬挺挺的,你看,这样剑尖就不会对着狗蛋了——咱们练剑是为了护自己,不是伤别人,要是把狗蛋划伤了,谁跟你一起种桑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