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殿九十九级问心阶,每一级都浸透着亡者魂血。
当周玄踏断自己碎裂的骨骼站上最后一级,却发现脚下浮现金陵城破灭的幻象,那正是他的噩梦根源。
他几乎忍不住伸出手触碰复活亲人的幻影时,目光落向身侧的苏清雪残影,终于艰难地收回手。
殿中壁画揭露“巫真”被抹去的身份,苏清雪被剥去魂血的记忆陡然复苏。
而当三方势力在通明殿殊死混战,左护法携污染的玉髓直刺周玄后心,他体内九尾狐血脉却以焚尽魂血的代价发动。
燃烧的狐焰中,焦黑的殿壁上只显出两个斑驳的古篆——正是苏清雪前世的名字。
通明殿入口处,那块断掉半截、只剩‘明’字隐约可辨的残碑之下,石阶如一道倾泻的血色瀑布,深深扎入死寂冰冷的黑暗之中。
那便是问心阶,通往未知的通明殿深处,却非通明之所,反倒透出一股被死亡浸透的阴邪。每一级台阶的颜色都显得过于浓稠,从台阶底部漫上的、层层叠叠的暗红沉淀物,宛如干涸亿万年、结成的血痂。这凝固血泊中凝固的无数魂血,幽幽散发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腥甜与暴戾,无声地诉说着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亡者的绝望挣扎。
阶梯两侧并非墙壁,而是高得看不见顶的石碑残骸,如同巨大的竖立棺椁,排成令人窒息的甬道。上面布满了古老到意义不明的刻痕,线条诡异地扭曲着,一些痕迹被后来者新新旧旧的血污覆盖、漫漶,更添一层不祥。
死寂。沉甸甸的压力不单来自脚下血阶散发的诅咒气息,更仿佛弥漫在空气里的每一个微尘上,沉沉坠落,压得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与万仞山峦对抗。重力场在这里似乎已经被扭曲得失去了常态,空气变得如同粘稠的铅液。
周玄站在台阶起处,衣衫早已在之前穿过星骸战场那混乱的时空乱流中破碎不堪。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全身骨骼在无形巨力下发出的细微呻吟,如同不堪重负的木梁即将爆裂。每一次吸气,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浓到化不开的腥甜和铁锈味,几乎令他作呕,更带着丝丝缕缕针刺般的恶意,意图钻进他的骨髓深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清雪。她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上毫无血色,双唇抿得发白,几乎成了一抹凌厉的刀痕。她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就能抵消那无处不在、要将人压跪在地的沉重威压,眼神却倔强地盯着通往无光的血阶尽头。
“还能走吗?”周玄的声音低哑,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了一把砂砾。
苏清雪没有看他,只是极为轻微地点了下头。她伸出的手,纤细的手指在无形的重压下微微颤抖着,缓缓按在了那第一级布满凝血层叠的台阶上。
嗤——
一股微不可闻、又令人灵魂为之一刺的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冰上。接触的瞬间,那台阶表面的暗色血痂竟似活了过来般,骤然散发出更加浓郁、更加暴戾的气息,扭曲的怨恨和痛苦透过指尖,猛烈地刺向苏清雪的意识,仿佛有数不清的冤魂在哭嚎咒骂。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剧震一下,闷哼出声,掌心与台阶接触的地方更是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白烟。她试图调动体内的玉髓力量去抵抗那侵入骨髓的诡异侵袭之力,那股温暖熟悉的力量却被死死的压制在丹田之中,纹丝不动。
“魂血染阶……”周玄眼中红芒暴涨,九尾烙在重压之下于皮肉深处灼热地跳动,像是呼应着台阶上那些凝固的魂灵哭嚎。他没再犹豫,右脚猛地踏上同级的另一处位置。相同的痛苦冲击沿着脚踝蔓延而上,但那股源于血脉深处的狂野戾气被更强的外力刺激着开始燃烧,他眼中血光闪烁,近乎疯狂地低吼:“那就染给你看!”话音未落,他强行迈步,踏上了第二阶。
重力瞬间叠加!不再是双倍,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跳跃式倍增。周玄脚下的骨骼发出令人头皮发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开。苏清雪紧随其后,额角已有汗水混着不知从何处被重力压出的血线一同滚落。
第三阶。第四阶……第十阶!
每上一级,重力便呈现出几何级数的暴增。脚下的血阶传来粘稠的吸力,如同踏入泥沼沼泽。第二十级时,两人周身骨骼的脆响连成了一片。苏清雪体表隐隐浮现出细碎的玉光纹路,艰难地对抗着那要碾碎肉身的力量,但纹路也在重压下扭曲黯淡。周玄半边肩胛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是某处骨缝在恐怖压力下强行撕裂开的声音,刺目的殷红迅速透出破碎的布料,滴落在脚下更暗沉的血色石阶上。每一滴鲜血落下,石阶上的血色都似乎活络一瞬,贪婪地吸收着。他咬紧牙关,血腥味充满了口腔,眼中除了疯狂,更有一股燃烧的怒意支撑着他继续前进。
第三十阶。第四十阶。
前方的阶梯几乎被浓稠的赤红完全覆盖,根本看不清石头的质地,仿佛整条路就是由凝固的血液堆砌而成。空气沉重粘稠如同水银汞液,每一次挪动肢体,都像在拉动千钧的磨盘。汗水混着血珠从两人全身每一个毛孔渗出,转眼又在沉重的力场下被狠狠压回皮肤,留下道道凝固的血痕。周玄的左臂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垂落下来,臂骨多处出现裂纹;苏清雪强撑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扯感,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强行挤压变形。通明殿深处投下的昏暗微光,笼罩着他们艰难挪动的身形,像一幅缓慢走向地狱的画卷。
轰!
第五十阶。两人双脚落下的瞬间,周遭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波动、荡漾,然后轰然炸裂!脚下不再是冰冷染血的石阶,而是滚烫碎裂的砖石;刺入鼻腔的不再是血腥,而是刺鼻的硝烟与更浓烈的焦糊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金陵!残破欲倾的城墙如巨兽垂死挣扎的利齿,在视野中摇摇欲坠。烽火狼烟直冲天穹,将原本灰暗的天空染成一片血幕。
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炼狱场景,以一种撕裂灵魂的逼真姿态,赤裸裸地重现在眼前!炮火的厉啸尖锐刺耳,砖石被撕裂的轰鸣震耳欲聋,濒死绝望的哭嚎与野兽般临死反扑的呐喊相互交织撕扯。断壁残垣之中,熟悉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火焰在尸体堆上舔舐,浓烟遮蔽着远处破败的屋脊。
周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看到一个半大的孩子倒在路边,额头上裂开的血口狰狞刺目,血肉模糊的手指微微抽搐着,最终无力地松开。那不是别人,是与他一同逃难的邻家玩伴,三丫!紧接着,视野一侧,被半截砸断的屋檐压住的身影闯入眼帘——灰布短褂,佝偻的身子,一只手死死攥着早已碎裂的窝头……
那是父亲!
周玄的血液瞬间冻结,又瞬间燃烧沸腾,灼烧得他全身每一寸都剧痛难当。父亲布满褶皱的脸上凝固着痛苦与巨大的惊愕,浑浊眼中最后一抹光芒彻底熄灭前,仍朝着他的方向……
“爹——!!!”一声撕裂般的咆哮,混杂着无尽痛苦与绝望,从周玄喉咙深处炸开,仿佛要将这撕心裂肺的幻境也一并吼碎。
身体被一股疯狂的、不受控制的洪流裹挟,膝盖沉重地砸在滚烫碎裂的砖石上。血红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被瓦砾掩埋的身影,其他的一切喧嚣、爆炸、哀嚎,都化作了扭曲模糊的背景噪音。
他要爬过去!一定要爬过去!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掌被灼热的碎石磨破,不顾一切地向前,目标只有一个——触碰到那个身影,哪怕只是那被压住的冰冷衣袖!
但就在这时,一个无法忽视的触感猛地拉住了他几乎要彻底失控的心神。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抹冰冷坚硬之物。那东西很小,被他压在断垣之下,却顽强地传递着一种与这毁灭之地截然不同的、熟悉到令人心悸的温润质感。
周玄猛地低下头。布满碎石尘埃和零星血点的断壁缝隙里,一点柔和却坚定不移的微光倔强地穿透出来。他颤抖的手指拂开细碎尘土,一枚小巧的平安扣显现出来——青翠色泽,镂刻着简单的如意云纹。那是三丫十岁生辰时,他亲手用捡来的废玉佩边角料磨了好久好久,才勉强磨出形、穿上红绳送给她的礼物!廉价,却是他当年所能拥有的全部!
父亲残缺的身躯,三丫额头的惨烈伤口,与这枚埋在碎石下的平安扣交叠着刺入他濒临混乱的脑海。
“假的……都是假的……”他沙哑地低吼,每一个字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像负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这是幻象!是心魔!”
巨大的痛苦没有消失,反而因为这清醒的认知,化作更加剧烈的毒药,腐蚀着灵魂。他挣扎着,要甩开那幻象中父亲身上传来的绝望气息,要将这啃噬心脏的景象彻底撕碎!体内的九尾烙如同在魂火中挣扎的猛兽,血炎透出皮肤,明灭不定,焚烧着混乱的心念。
混乱的余光不由自主地向身侧瞥去。就在他旁边咫尺之处,一个半透明的、如同水波凝成的苏清雪身影静静伫立着,轮廓被炮火和硝烟映照得虚幻缥缈,却无比清晰。
那身影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落在他痛苦挣扎的脸上。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清晰的表情,但那安静的凝视,却像一道穿透漫天狼烟的冰冷月光,又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刺破了周玄被幻象搅得天翻地覆的混乱感知。
父亲倒下的身躯,碎石下的小小平安扣,与身边这道安静得近乎凝固的、凝望着他的残影……
幻象中亲人的尸体和现实里苏清雪可能真实的湮灭在识海中猛烈撞击。撕裂般的拉扯感几乎要将周玄的意识硬生生扯成两半。
——救父亲!冲过去!打破这该死的幻境!
——不!那是假的!都是假的!停下!
——你忘了三丫怎么死的吗?忘了邻居张大哥是怎么护着你最后被流弹……
——看看她!看看她还在!清醒点!她是真的!
两股意志疯狂地交锋撕扯,灵魂仿佛要被活生生撕裂。
最终,就在身体即将被彻底拉向幻境中父亲尸身的刹那,他咬碎了舌尖,一股钻心的疼痛伴随着浓烈的铁锈味直冲脑海。仅存的理智如同黑暗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身边那道凝望着自己的苏清雪残影之上!
那目光交错的瞬间,如同万载玄冰兜头浇下,将他心中撕裂咆哮的那一部分强行冻结。伸出的手猛然一顿,剧烈地颤抖着,指尖距离那幻境中父亲染血的衣襟只剩下不到三寸,却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僵持只在瞬间,但于周玄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一个纪元。
他手臂的肌肉扭曲痉挛般地搏动着,血管在皮肤下疯狂凸起虬结,如同活蛇。他眼中血光炽烈燃烧,燃烧着将灵魂都焚烬的痛苦与不甘,喉中滚动的嘶吼被强行堵了回去,只余下牙齿被巨大力量咬磨的“咯咯”声。那幻象中父亲绝望的眼神与身边苏清雪残影虚幻的凝视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令人疯狂的矛盾漩涡,撕扯着每一个思维缝隙。
终于——
“呃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伴随着全身骨骼不堪重负的爆裂脆响,回荡在燃烧的金陵幻境之中。他那只伸向幻象父亲的手,猛地向上扬起,指节捏得死白,然后狠狠砸在自己身下滚烫的废墟地面上!
砰!碎石飞溅,带起一片被血染透的烟尘。
借着这自残般的力量,他整个身体被剧烈翻涌的血气和魂火强行逆转了方向,如同一头濒死却咬断了自身锁链的困兽,猛地向上方阶梯跃去!破碎的血肉和残存的意志裹挟着这决绝的惯性,强行撞破了这一级幻境的重围!
身体落下的瞬间,脚下已是第五十一级血阶的冰冷触感。真实不虚的重压如同万吨巨锤重新砸落,但周玄已无暇他顾。他扑倒在地,膝盖重重跪在染血的石阶上,喉咙里呛出大口大口的血沫,分不清是自身破裂的内脏,还是刚才幻境里留下的气息残渣。汗如浆出,混着血水,滴滴答答砸落在血褐色的台阶,晕开更深沉的暗红。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来肺叶摩擦碎骨般的新锐疼痛。九尾烙印在全身燃烧般发烫,如同无形的烙铁在灵魂深处滚动。他下意识地偏头,视野因剧痛和汗水血水而一片模糊,但苏清雪那道水波般的残影竟也出现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台阶上,虽然轮廓因重压而扭曲波动,却并未消散,仿佛挣脱幻境的并非他一人。
“走……”周玄吐出一个混着血沫的字眼,撑起几乎散架的残躯,再次向上踏出一步。
……第九十阶,第九十五阶……
血阶的颜色深邃如凝固的暗夜。重压已经达到了骇人的程度,空气不再是沉重,而是彻底凝固成了看不见的坚硬囚笼。周玄每一次艰难至极的抬腿,都伴随着肌肉纤维撕裂、骨骼挤压粉碎的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暗红的九尾烙纹前所未有的明亮,每一道纹路的末端都在灼烧着他的魂魄,以此驱动这具破败的躯体榨出最后一点力量。那妖异图腾散发出的高温,将他衣物烤焦、皮肤灼红,几乎每一次移动都带起焦糊的青烟。
苏清雪就在他身侧不远处,几乎与他同步攀登。她不再试图引动那些被完全压制玉髓的力量,所有力量都被用于在维持身体的基本结构不至于在这重压下化作血雾。汗水浸湿的鬓发紧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每一次轻微的呼吸,嘴唇都剧烈地颤动,喉间同样翻滚着压抑不住的、混着血腥味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