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冰冷,渗入周玄僵硬的骨髓。他背靠着一丛冰凉刺骨的湘妃竹,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山喷发般的剧痛。丹田灵力枯竭如干涸的河床,先前强行施展灰仙遁术的反噬如同无数细密的锯齿,反复刮磨着他的经络。
而右臂,才是真正的地狱。那里灼烧感的余烬尚未散尽,被九娘纯青狐火强行灼烧封住的七个蛇吻黑点,如同七颗深嵌在焦炭中的、冰冷邪恶的活物之眼。每一次心跳,都有一股深彻骨髓的阴寒毒气从中涌动而出,蛇一般顺着筋脉游走。那麻木感正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手臂,似乎要将他的血肉连带骨头都冻成冰渣。
“嘶……”一口冷气吸入肺腑,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喉头腥甜翻涌,又被他死死咽下。
“‘至亲心头血’…”九娘的声音虚弱得像从幽冥缝隙中飘出,每个字却如同淬冰的铁钉砸在周玄识海,“这是‘百足蛇蛊咒’的根……毒中之毒!解无可解!施咒者必是你的血亲,以血脉为矛,骨肉为砧……取他心头精血饮下,方能破此咒基。否则……七日之后,蛇咒钻心,阴毒蚀尽生机,魂飞魄散!”
血亲……心头血……骨肉相残……解咒唯杀!
父亲的照片被他死死攥在手中,汗水和残留的泥污浸染着相纸边缘的硬角。他颤抖着将它举到惨淡的月光下。照片上,年轻时的苏正德站在祖地祠堂飞檐下,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父亲周玄机站在兄长身旁,长衫略显宽大,清癯的面容上,那双遗传给自己的眼睛却盛满了深邃的忧郁与疏离,那不是一个商人该有的眼神,更像一个困囿于俗世的隐修者。母亲温婉地依偎在父亲身侧。
“庚辰年,摄于祖地。兄玄机,嫂素心,侄…”
周玄的手指狠狠摩挲着那个被污渍彻底淹没模糊的“侄”字,指甲刮擦着纸面,发出刺啦的微响。侄什么?侄周玄?还是侄…无?
为什么二十年前伯父要宣告父亲的死亡与失踪?是因为父亲道破了什么秘密?父亲当年是否就是因为这份与苏家格格不入的出尘气息,甚至他持有母亲家族《茅山秘典》的秘密,被自己的亲大哥忌惮、算计,最终以“失踪”为名被囚禁,成为今日毒咒取之不尽的……血源?!
识海中闪过祠堂那七口被强行从地底顶出的沉重楠木棺!那些被苏家用以“五仙镇尸”,却又用茅山炼尸术强行驱使的腐烂遗蜕!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令人作呕的同源悸动!
还有书房博古架顶格——那被当做宝物般供奉着的、折叠整齐的黑红色“731”部队招魂幡碎片!日寇用百万华夏亡魂炼成的邪异法器!苏家祠堂的祖先牌位下,镇压着的却是这样的东西!苏正德……自己的亲伯父,苏家的掌舵人,一个可能囚禁亲弟、勾结日寇余孽的……汉奸!
滔天的恨意与一种荒谬绝伦的剧痛同时击中周玄的心脏。那毒咒此刻撕咬的不止是他的右臂,还有他最后残存的对“亲缘”二字的所有认知。
毒咒的根源与滔天血仇的源头,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合了——尽数指向了那位行将就木的苏家老太爷,苏正德!
夜风拂过,冰冷的竹叶沙沙作响。花圃的暗影深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噗。
一点轻若无物的微响从周玄脚边传来,仿佛一粒小石子落地。
他猛地警觉侧目。
一只油光水滑、不过拳头大小的灰色老鼠,正悄无声息地从他脚边的泥土中“浮”出半个身子,绿豆大的暗红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它两只细小的前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鸽卵大小的深蓝色丹丸。那丹药通体浑圆,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净而阳和的生命气息,如同凝固的日光,驱散了周玄身遭的一小圈阴冷寒毒。
正是此前从苏正德书房玉印盒中被它盗走的东西!
“纯阳引?!”九娘惊疑的声音骤起,但随即转为冰冷,“不对!被幽冥的烙印污了!是饵!喂给那活死人老东西,稳固他体内幽冥邪力的诱饵!让他变成一个更完美的……容器!”
灰仙的眼神复杂难明,似乎在周玄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扫过,又似乎在嘲笑整个苏家的虚伪与愚蠢。它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轻轻地将那枚散发着诡异阳和气息的半颗丹药放在周玄脚边略显干净的泥土上,小爪子甚至轻轻拍了拍,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小坑。做完这一切,它那灵巧的身体一阵模糊,没有带起丝毫土尘,便如同融化的冰滴般重新“沉”入了冰冷的大地之中,无声无息,只留下一股阴寒的土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这耗子……意欲何为?”周玄看着脚边那半颗深蓝色、如同浓缩了半颗星辰的“纯阳引”,心头疑窦丛生。夺宝?不像。相助?又带着狡黠的怜悯。
“管它作甚!这小半颗丹药里纯粹提炼后的阳和生机,或可暂时压制你这该死的蛇咒蔓延!”九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以《白仙医经》的‘引气归元诀’心法慢慢吸纳!切记,万不可直接吞服!里面的幽冥烙印会引燃你体内那口该死的棺材!”她指的是周玄胸口沉眠的狐仙真身。
周玄忍着剧痛,小心地捻起那半颗丹药。一股微弱的暖意顺着指尖传来,暂时抚慰了手臂的阴寒。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默念《茅山秘典》中白仙祛毒篇的心法。一缕微弱但坚韧的生机从丹田升起,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深蓝色的丹药,试图剥开它外层纯粹的阳和光辉,将那一点精粹引出。臂膀上的七个蛇咒黑点感受到这精粹的生机,如同活物般一阵细微的蠕动,释放出更强的阴冷气息抵挡着,但也似乎被暂时麻痹了一些。
嗤啦——!
一种布帛被利爪撕裂的声响,无比清晰地划破了听雪轩内本已压抑的宁静!
那声音来自床榻!
周玄猛地睁开眼!
床上,一直昏迷的苏清雪,不知何时猛然坐了起来!
但她抬起的头,却扭曲成一个非人的角度!原本紧闭的眼皮骤然睁开!眼眶中并非瞳孔,而是两团深不见底、仿佛吸尽了所有光线的纯粹漆黑!如同两口通往九幽的竖井!
更诡异的是,她惨白如纸的左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了一抹浓稠发黑、几乎凝固的血液——像极了周玄伤口滴落在地毯边缘的颜色!这被黑血浸透的指尖,正以一种超越寻常的、鬼画符般迅猛的速度,在她身下昂贵的波斯羊绒地毯上疯狂地勾勒涂抹!
扭曲、诡异、充斥着不祥!一条条暗红的线条在她指尖下蜿蜒流淌,彼此勾连、纠缠、嵌套!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怨毒!书房招魂幡上那萦绕不散的阴秽……翡翠念珠碎裂时的幽冥波动……在此刻地毯上成型的血色符文里,找到了完美的共鸣!
九娘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尖锐得像警报:“快!记下它!这……这是引动幽冥大阵的关键!”
周玄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将所有精神汇聚到那双魔眼。地毯上的血色符文繁复流转,带着某种天地间污浊的韵律,每一个转折与勾画都蕴含着邪异的力量!他虽一时无法理解所有奥妙,但那符文的整体气息,瞬间被九娘捕捉并粗暴地撕开外象,直抵其蕴含的幽冥指令!
“血月引魂,地脉生花……”九娘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如重锤砸下,“七绝锁灵,玉心归位!”
十六个字!如同惊雷在周玄意识中炸开!
幽冥教真正的图谋!苏老太爷七十大寿……血月当空之时!利用苏家祖宅深埋的地脉之力(地脉生花)为引,配合某种以生灵精魄或强大灵力为引的“地脉之花”,再布下“七绝锁灵”的狠毒阵势封锁空间,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夺回或启动那枚至关重要的“玉心”!那极可能是苏家真正的底蕴所在,蕴含庞大力量甚至能沟通昆仑灵韵的关键宝物(玉心归位)!
“呃啊……”
苏清雪喉咙里发出一声似野兽低吼又似婴儿啼哭的混杂怪叫,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提线的木偶,重重地倒回床铺。那双死寂漆黑的竖瞳迅速淡去,变回普通女子紧闭的双眼,脸上仅剩的微弱血色也彻底消失,苍白得像张浸透了冰水的薄纸,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
“那丫头的主魂……正在被更快地侵蚀……吞噬……”九娘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判断,“这幽冥圣女,在加速融合她的意识……”
门外庭院,骤亮的琉璃灯笼光芒撕开了深沉的夜色。
“快!”九娘的低喝如同鞭子抽在周玄神经上。
周玄猛地回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床边,用尽全身力气将苏清雪瘫软的身体摆放成勉强平静仰卧的姿势,抓过一旁的湿毛巾胡乱擦去她脸上的虚汗和她指尖那一点残存的黑血。同时一脚狠狠碾过地毯上那幅刚刚画成、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色符文!真丝地毯昂贵,但那湿冷黏腻的触感和淡淡的腐臭被用力搓擦掩盖!
就在他急促整理自己染血破败的衣襟,试图掩盖右臂焦黑伤口的刹那——
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