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如潮水般褪去,听雪轩内弥漫的血腥气却被一种更尖锐的阴寒取代。苏清雪软倒在我臂弯,像一片被抽走所有生机的叶子。我的手臂却成了另一个地狱:七个针尖大小的黑洞,丝丝缕缕冒着粘稠黑气,皮肤下,那用我自己的污血绘成的蛇形符文正疯狂蠕动,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牵扯着筋肉骨骼,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毒蛇在皮肤下游走,噬咬骨髓。那股来自九幽深处的腐朽阴寒,顺着伤口一寸寸侵蚀上来,几乎要冻结血液。
“咚、咚、咚!”
急促的拍门声混合着风雨猛灌进来。
“清雪小姐?!姑爷?!开门!龙虎山的张天师到了!”王管家嘶哑的喊叫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潜藏的恐惧。
脚步声杂乱而沉重,已然踏上了听雪轩门前的青石阶。时间,只剩下几个呼吸!
“龙虎山的牛鼻子到了!他们眼睛毒得很!”九娘的声音在我识海中骤然炸开,前所未有的凝重压得我神魂一窒。“这‘百足蛇蛊咒’阴损歹毒,是南洋降头术里的顶尖货色!让他们发现你身中此咒,还裹着一身老娘我的妖气,保准给你贴上‘邪魔外道’的标签,当场打杀,魂飞魄散!”
她的警告带着刺骨的寒意。
来不及了!
我强撑着想把苏清雪挪上床,手臂传来的剧痛却让我动作扭曲,连带着怀里的她也晃动了一下。一滴冰凉的黑血从诅咒符文边缘渗出,直直滴落在梳妆台那面光可鉴人的巨大椭圆镜面上。
滴答。
黑血在镜面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别动!”九娘厉喝。几乎在声音落下的同时,一股锐利如针的寒流猛地刺入我双眼!
视野骤然扭曲、震荡。视线焦点不受控制地被钉在了那面巨大的梳妆镜上。镜中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光剧烈荡漾。水纹平复的刹那,镜中世界凝固了:
——苏清雪安静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锦被盖至胸口,脸色苍白,眉心微蹙,像是被噩梦魇住,再无半分诡谲阴冷。我则恭谨地立在床尾阴影里,微微垂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神情忧虑而克制。手臂完好无损,袖口整洁。地毯上纤尘不染,香灰与破碎的翡翠念珠碎片如同从未出现过。
完美无瑕的假象。
而真实的我们,我与苏清雪,连同她唇边残留的香灰痕迹,正倚靠在梳妆台侧面那视觉的死角里,被镜中幻象巧妙地掩盖。
这就是狐仙的“画皮”幻术?镜花水月!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手臂诅咒的灼烧感在这一刻强烈到几乎令我昏厥。我咬紧牙关,趁着这幻术布下的宝贵瞬间,用尽全力将苏清雪往角落里推了推,自己快速撕下半截衣摆,粗暴地裹缠住爬满黑咒的手臂,又用脚慌乱地将地上几片闪烁着幽绿的翡翠碎片踢入旁边的花盆底座下的阴影深处——那碎裂玉珠上残留的气息冰冷刺骨,直觉告诉我绝不能落下。
就在我用脚尖将最后一片翠色掩入泥土的刹那——
“砰!”
听雪轩主卧的雕花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冷风裹挟着水汽和外面混乱的气息猛灌而入。
当先闯入的正是龙虎山张天师。
他一身崭新的杏黄八卦道袍,雨水沿着边缘滴落。方正脸庞,浓眉如刀,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两柄淬炼过的利刃,进门第一瞬间便如电般扫视全场。他身后跟着两名年纪稍轻的道士,同样气息沉稳,一人手持一把雷纹古铜剑,剑鞘古朴;另一人手托一个金丝楠木匣,盖子紧闭,透出丝丝缕缕淡不可闻的药香与法力的温润气息。
张天师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整个房间。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巨大梳妆镜时,微不可察地一顿,浓密的双眉几不可察地向中间蹙拢一分。他那敏锐的灵觉,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极淡极淡、被幻术竭力掩盖的残余妖氛,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黑气,如同投入清水里的墨点,令他本能地感到一股刺骨寒意。
但他所见的镜子里的景象,宁静祥和,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的目光只在那镜子上停留了一瞬,便径直投向床上安卧的幻象“苏清雪”,大步走近。
他并没有立刻去探看床上那位幻影中的苏家千金,反而俯身,伸出两根手指——食指与中指指尖隐隐泛着玉质般的温润微光,精准地搭在了真实的、蜷缩在角落里的苏清雪的手腕脉搏上。
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张天师那张原本肃然沉稳的脸上,骤然腾起一层惊疑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骇然!
“嘶——!”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形甚至都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阴气缠魂?!如此浓烈的幽冥秽气残余!”他几乎失声低呼,搭脉的手指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弹开些许,指尖的玉色微光都黯淡了几分,随即又强行按了回去。他的面色阴沉如水,仔细感应着那脉搏下的混乱与冰冷,“苏小姐体内…蛰伏着某种诡异印记…竟在排斥贫道的纯阳法力?这…”他话锋猛地一转,鼻翼微微抽动,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竟…竟还有一丝微弱的妖气残余?像是狐类…可为何感觉如此古怪,无根浮萍一般,似断似续……”
他猛地转头,精光四射的目光如两道凝聚的探照灯柱,死死钉在镜中幻象——那个垂首而立、恭敬惶恐的“周玄”身上!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那诅咒仿佛感应到我心神的剧烈波动,猛地一跳!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手臂窜上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抽搐。识海中九娘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幻象波纹微微晃动!
千钧一发!
“噌!”
一声短促而锐利的摩擦声,是那名手持雷纹古铜剑的年轻道士指节发白,握紧了剑柄。
张天师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幻象中的“周玄”脸上。数息之后,他眼底深处那抹强烈的狐疑终究没能穿透镜花水月的屏障。他缓缓收回了压迫性的目光,眉头紧锁,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祠堂七口古棺暴起,已成‘七煞冲霄’大凶格局,邪气冲天,怨煞交缠!若再迟一刻,恐引发尸王出世,波及整个金陵!”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处暂且无碍?不对……气息诡异……”他欲言又止,眼神再次扫过镜子,那丝妖气和幽冥气息交织的古怪感让他如鲠在喉,但祠堂那边传来的异样波动更加强烈,隐约能听到远处仆役的惊呼和器物碰撞的混乱声响。“玄真、玄明!”
“弟子在!”两名年轻道士齐声应诺。
“祠堂凶局刻不容缓,需立刻以‘雷火锁煞符’镇压地脉暴动!此间阴气秽气残留难明……你二人,速速于门窗四周贴满‘真武荡魔符’!再加持一道‘三清护宅灵光咒’!”他说着,目光再次锐利地扫了一眼镜子里的我,“给我封住此地一切邪气进出!符箓未揭,任何人不得擅离!”
“是!”两名道士动作麻利,立刻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黄纸朱砂符箓,口中念念有词,指间法诀不断,将一张张蕴着灵光的符箓拍打在门窗框上,无形的灵光屏障开始缓缓编织,将听雪轩主卧笼罩起来。
张天师最后深深地、探究地瞥了一眼镜中影像,似乎想将那幻象烙印在眼底分辨真伪。他衣袖狠狠一拂,带着一股未散尽的狐疑与无法深究的不甘,转身快步离开,直奔那煞气弥漫的祠堂而去。
直到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雨长廊的尽头,直到听雪轩院落里道士的布符诵咒声都逐渐被更远处的祠堂方向传来的沉重撞击与隐约法咒声所覆盖……
嗡——!
维持着幻象的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断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