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门被带上,那一声轻响,却像是在甄宓的心湖里投下了一整座山。
方才还热闹的房间,瞬间又恢复了死寂。可这一次,寂静中却多了一些东西。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几缕不属于龙涎香的气息,有貂蝉身上的清冷,有大小乔姐妹的温软,还有蔡文姬身上那淡淡的墨香。
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她包裹其中,让她不再感到那么孤单和冰冷。
蔡文姬的那些话,一句句,一字字,如同烙铁,反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滚过。
“耻辱的烙印,也是一道护身符。”
“他不是在监视我,他是在……实现我的愿望。”
“你所需要对抗的,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你自己心中,那个早已根深蒂固的,关于‘他’的印象。”
甄宓无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衣袖。那把小巧的银剪,还藏在里面,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丝绸传来。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想用它的锋利,去换取一份决绝的解脱。
可现在,那份决绝动摇了。
她缓缓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空洞的眼眸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挣扎的火苗。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
回想那一日,邺城被攻破,她被士兵从袁府后院的井边拖拽出来。那些士兵眼中贪婪的、不加掩饰的欲望,像肮脏的触手,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是曹丕。曹操的儿子,是他挥剑喝退了那些士兵,将她带到了曹操面前。她记得曹操看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一种估量,像一个商人看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盘算着它的用处。
然后,那个魔王就来了。
他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撞开了大殿的门。他没有审视,也没有估量。他的眼神直接、粗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了曹操,也羞辱了她。
可现在想来,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曹操和他儿子眼中那种令人不适的、审视货物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愤怒,和一丝……忌惮。
他用最不堪的方式,将她从一个火坑,拽进了另一个看似更深的深渊。
可这个深渊里……真的只有黑暗吗?
甄宓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奢华的阁楼。
身下的软榻,铺着的是天山雪蚕丝织成的锦垫。案几上,摆着西域进贡的琉璃盏。墙角那尊半人高的珊瑚树,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些东西,在她眼中,曾是囚笼的装饰,是屈辱的象征。
可此刻,她却想起了小乔那句天真的话:“这里有好吃的,有好穿的,还不用担惊受怕。”
她又想起了蔡文姬的经历。为了几卷孤本,他可以派兵奔袭千里,灭人坞堡。他用最不讲理的方式,给了她最想要的安宁。
那么对自己呢?
他将自己掳来,安置在这金风苑西院,给予了远超公主的份例。他派来无数侍女仆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然后呢?
然后,他就消失了。
他就像一个最没有耐心的孩子,用尽全力抢来了一件最心爱的玩具,却在下一刻就将其丢在角落,不闻不问。
这不合常理。
除非……
一个荒唐到让她自己都觉得心惊的念头,破土而出。
除非,他抢夺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
他不是要“玩”这件玩具。
他只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件玩具,是我的了。你们,谁都别想碰。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脑中的所有迷雾。
耻辱的烙印……是护身符。
蔡文姬的话,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是啊。
袁家倒了。她,甄宓,河北第一美人,袁熙之妻。这个身份,在乱世之中,不是荣耀,而是原罪。她就像一块怀璧的肥肉,引来的只会是饿狼。
曹氏父子、刘备、孙权……天下英雄,谁不爱美人?可落在他们手中,她又能得到什么?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成为某个强者的妾室,在后宅的勾心斗角中,耗尽一生。运气再差一些,便是在军中流转,成为将士们鼓舞士气的工具,最终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可现在呢?
现在,她是“董卓的女人”。
这个名号,就像是在她额头上刻下了一个“贼”字,让她受尽世人的鄙夷和唾骂。
可也正是这个“贼”字,让天下所有的狼、虎、豺、豹,都对她望而却步。
谁敢抢董卓的女人?
那个男人,连天子都敢废立,连洛阳城都敢付之一炬。他的凶名,就是最坚不可摧的城墙,将她牢牢地护在了里面。
甄宓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走到窗边,再一次推开了那扇雕花的窗。夜风吹来,带着庭院里海棠花的清香。她伸出手,指尖再次触碰到窗棂内里,那冰冷坚硬的精钢。
这一次,她没有触电般地缩回手。
她反而用指腹,细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触感。
这哪里是囚禁她的牢笼?
这分明是……保护她的铠甲!
他用高墙和护卫,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危险。他用奢华的物质,弥补着她名节上的亏欠。他用不闻不问的冷漠,给了她最需要的,用以舔舐伤口的时间和空间。
他……他真的……
是在用一种极端到扭曲的方式,保护着她?
保护着她们这些,本应在乱世中如同飘萍落叶般,凋零飘零的女子?
这个结论,太过震撼。
以至于甄宓的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在大殿上的样子。肥胖,油腻,粗鄙,狂悖。他狂笑着,将冰冷的酒液渡入她的唇齿,那双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兽般的占有欲。
那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可……如果那也是一场戏呢?
一场演给天下人看的,恶棍的独角戏?
他背负了全世界的骂名,扮演着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王。他用自己的“恶”,为她们这些所谓的“战利品”,撑起了一片绝对安全的、无人敢来侵扰的“净土”。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想做什么?
甄宓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恨意像被戳破的气囊,迅速地干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
她缓缓地,无力地,靠在了窗棂上。
阁楼之外,夜色深沉。
相国府的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火把的光亮将半边天都映得通红。隐约间,能听到甲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战马的嘶鸣。
似乎,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若是从前,甄宓只会觉得那是魔王又在作恶,心中充满厌恶与恐惧。
可现在,她趴在窗边,看着那片骚动的火光,心中却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又……要去扮演那个“恶人”了吗?
这一次,他又要用怎样不堪的手段,去震慑那些心怀叵测的敌人?又要用怎样粗暴的方式,去守护他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甄宓的目光,落回了室内。
案几上,那些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已经冰冷。
她忽然觉得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