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抖。
不是万马奔腾引起的雄壮震动，而是一种沉闷、持续、仿佛地脉深处有巨兽正在翻身的恐怖律动。
战场之上，烟尘与血雾弥漫，空气中充斥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机油味。曹操的帅旗之下，最后一支成建制的玄甲步兵，刚刚被一个从正面冲撞过来的“铁兽”碾得粉碎。
那不是战马，也不是冲车。那东西通体由钢铁铸成，没有四肢，只有两条诡异的履带，在布满尸骸与兵器碎片的土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壑。它的移动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压迫感。它身上没有刀刃，却能轻易地将土石构筑的壁垒挤压成齑粉。它最前方伸出一根粗长的铁管，每当铁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远处的军阵便会炸开一团火光，血肉与泥土一同被掀上天空。
曹操的瞳孔中，倒映着这地狱般的景象。
自青龙谷那场噩梦之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一年来，他如同一只败犬，仓皇逃窜，收拢残部，联络天下间所有还敢于反抗董卓的力量。他以为自己看清了董卓的底牌——那种能喷吐钢铁风暴的“连弩”，固然可怕，但并非无法应对。他耗尽心血，设计出深沟高垒的防御工事，训练士卒利用地形躲避扫射，甚至还打造了数百面加厚的铁盾。
他以为，只要将战争拖入最原始的绞杀，凭借自己麾下将士的血勇，尚有一线生机。
他错了。
错得离谱。
当董卓的大军再次出现时，带来的不是那种他已经有所准备的“铁雨”，而是这些……这些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钢铁巨兽。
“主公！快撤吧！顶不住了！”
夏侯惇独眼赤红，浑身浴血，他刚刚用自己的朴刀奋力劈砍在一头铁兽的侧面，结果刀刃卷曲，虎口迸裂，而那铁兽的铁甲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曹操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夏侯惇，看向更远方。
他看到曹仁率领的虎豹骑，正试图用骑兵的速度优势去骚扰那些铁兽的侧翼。战马在铁兽的轰鸣声中惊慌失措，骑士们投出的长矛，撞在铁甲上，像稻草一样无力地弹开。然后，一头铁兽的顶部，一个更小的炮塔转了过来，上面并联的管子发出了那阵熟悉的、如同死神心跳般的“哒哒”声。
只是一个短暂的点射，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名虎豹骑，连人带马，瞬间被打成了一蓬血雾。
虎豹骑，他最精锐的骑兵，在他引以为傲的战术体系中，是撕裂敌人阵线的尖刀。可在这钢铁巨兽面前，他们脆弱得像一群扑火的飞蛾。
一切战术，一切谋略，一切勇气，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董仲颖……”曹操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他想起了青龙谷那冲天的浓烟，想起了袁绍那张由狂傲转为呆滞的脸，想起了孙坚那死不瞑目的尸骸。他曾以为那是惨烈的极致，是战争的终点。现在他才明白，那仅仅是个开始。
董卓不是在跟他们打仗。
董卓是在用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告诉他们，旧的时代结束了。
“吼——！”
一头铁兽注意到了曹操的帅旗，它调整方向，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开始缓缓向这边逼近。那根黑洞洞的炮管，像一只锁定了猎物的独眼，对准了曹操。
“保护主公！”
典韦手持双铁戟，带着仅剩的数百亲卫，怒吼着组成了一道人墙，挡在了曹操身前。这些百战余生的勇士，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决绝。他们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他们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为主公争取最后一点生机。
曹操看着典韦那魁梧的背影，看着那些熟悉而忠诚的面孔。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然后像之前的袍泽一样，被碾碎，被撕裂。
毫无意义。
除了为这场屠杀增添几具破碎的尸体，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年少时的放荡不羁，刺杀董卓时的孤勇，陈留起兵时的意气风发，酸枣会盟时的慷慨激昂……他这一生，都在挣扎，都在战斗，都在试图将这倾颓的汉室天下，重新拉回正轨。
可他所做的一切，在这些钢铁巨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悲。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压下，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碾得粉碎。
再睁开眼时，曹操眼中的挣扎、不甘、愤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