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府内其他地方的奢华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古朴、肃穆。高大的建筑,带着汉家宫室的威严,门前甚至没有多余的守卫,只有两个老卒在打盹,仿佛这里不是权臣的府邸,而是某个与世无争的学宫。
貂蝉走下马车。
五十名甲士立刻散开,将藏书阁的入口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与此地的清静氛围格格不入。
她没有理会那些目光,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上台阶。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旧纸、竹简与墨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光线从高窗投下,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时间的碎屑。
这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将整个空间分割成无数条幽深的走道。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竹简、帛书、卷轴,其中许多都带着火燎的痕迹,残破不堪。
这里是知识的坟墓,也是文化的避难所。
貂蝉的目光,很快就在一排书架的尽头,找到了那个身影。
蔡文姬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身前堆满了残破的竹简。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布衣,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着,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小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刮去竹简上的污泥。
她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那一片小小的竹简。连貂蝉的到来,似乎都没有察觉。
貂蝉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这满屋子的典籍,是如此的契合。她们都曾遭遇劫难,都曾残破不全,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顽强地存续着,保留着那份最后的、不肯熄灭的火种。
不知过了多久,蔡文姬终于处理完手头的一片竹简,她轻轻吁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一抬头,才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貂蝉。
她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来。
“你来了。”蔡文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忙碌后的沙哑。
“我……”貂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准备了一路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
蔡文姬站起身,从一旁的陶壶里倒了两杯温水,将其中一杯递给貂蝉:“坐吧。”
貂蝉迟疑地接过水杯,杯身传来的温度,让她冰冷的手指有了一丝暖意。她在蔡文姬的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堆满了残破历史的书案。
“这些……”貂蝉看着那些焦黑的竹简,轻声问道。
“都是从洛阳抢救回来的。”蔡文姬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场大火,烧掉了太多东西。如今能做的,不过是能拼一片是一片,能救一卷是一卷。”
她拿起一片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竹简碎片,递给貂蝉看。
“你看这片,上面只有一个‘史’字,出自何书,所记何事,都不得而知了。或许,它曾记录过一位名臣的功绩,或许,它曾描绘过一场盛世的繁华。但现在,它什么都不是了。”
貂蝉接过那枚碎片,指尖能感受到竹简粗糙的纹理和火烧过的凹凸不平。那个孤独的“史”字,像一只绝望的眼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一股巨大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做这些,还有用吗?”她下意识地问道,“天下都已如此……记录这些过往,又有何用?”
“或许没用。”蔡文姬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坦然,“但,总得有人去做。若是连记录历史的人都没有了,那这个时代,就真的死了。”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貂蝉的脸上。
“你来,不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些的吧。”
貂蝉的心猛地一跳,她握紧了手中的水杯,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她抬起眼,鼓起了所有的勇气,直视着蔡文姬的眼睛,“你邀我出去走走……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蔡文姬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戒备与挣扎的眸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这有区别吗?”
“有。”貂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若是他的意思,便是试探,是羞辱。若是你的意思……”
她没有说下去。
“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蔡文姬追问。
貂蝉沉默了。她不知道。如果这只是蔡文姬自己的意思,那她又为何要这么做?同为笼中之鸟,为何要对自己伸出援手?这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图谋?
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蔡文姬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一缕阳光,穿透了这书阁中的沉闷。
“你觉得,我是已经归顺于他,成了他的说客,对吗?”
貂蝉没有否认。
蔡文姬收起笑容,她拿起另一片竹简,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幽幽地说道:“我父亲蔡邕,因直言进谏,被流放朔方。我随父流离,见惯了边地的风霜,也见惯了人间的疾苦。后来,董卓入京,赦免了我父亲,并委以重任。”
她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在世人眼中,我蔡家,是得了董贼的恩惠,是他的附庸。我被他强掳入府,却还能在此整理典籍,更是坐实了‘失节’之名。”
“貂蝉妹妹,”蔡文姬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锋锐,“你告诉我,一个父亲受其恩惠,自身受其掌控的女子,面对他,是该感恩戴德,还是该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