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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江淮血杵(1 / 2)

嘉平五年的五月,淮水南岸的合肥新城,如同一块被投入滔天巨浪的顽石,在二十万东吴大军的狂潮中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吞噬。空气炙热而粘稠,仿佛能拧出血水,混合着浓郁的血腥、酸腐的汗臭以及尸体在酷暑下开始腐烂的甜腻气味,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城墙上下,硝烟与尘土遮天蔽日,吴军筑起的土山已狰狞地高过城头,密集的箭矢如同永不疲倦的蝗群,带着死亡的尖啸,日夜不停地向城内倾泻。

牙门将张特扶着灼热的雉堞,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城下如同蚁附般涌来的吴军。他身上的铁甲早已残破不堪,凝固的暗褐色血迹层层覆盖,几乎看不出金属的本色。三千守军,历经连番血战,如今能勉强站立者已不足一半。城东北角在吴军昼夜不息的猛攻下,赫然崩塌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像一道流血的伤口。魏军士兵们正用同袍的尸体、拆下的门板,乃至一切能找到的杂物,拼死堵截这死亡的通道。

“将军,箭矢……彻底尽了!”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校尉踉跄跑来,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张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下,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个字都像是磨着血:“拆屋!取梁木为滚石,断椽充作箭杆!告诉弟兄们,太尉的二十万援军就在寿春,我等每多守一刻,援军便近一分!”这话连他自己都快不信了,但他必须说,这是支撑这座孤城和残兵们最后信念的微光。城内存粮渐罄,饮水也开始严格控制,喉咙里干得冒火。更可怕的是,湿热的环境下,疫病开始在伤兵营中悄然蔓延,死亡的阴影以另一种形式扩散。然而,此刻最迫在眉睫的,仍是那道狰狞的缺口,若不能在下一次冲锋前修复,新城顷刻间便将易主。

与此同时,吴军主帅大营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太傅诸葛恪正志得意满,他身着锦绣战袍,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登上了那座俯瞰新城的巍峨土山。望着城头摇摇欲坠的魏军旗帜,他抚掌大笑,声震四野,对身旁的将领丁奉、留赞等人道:“诸公可见?张特已是瓮中之鳖,釜底游魂!传令下去,昼夜不息,猛攻缺口!三日内,我要在城中衙署,用他张特的酒窖,摆酒庆功!”

老将丁奉眉头微蹙,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忧虑,他拱手沉声道:“太傅,我军士卒连续攻城,锐气已折,疲惫不堪。且时近大暑,烈日灼人,疫病已现苗头。不若暂缓攻势,分兵精骑,袭扰寿春侧翼,或可调动魏军,使其自乱阵脚,我军亦可趁势休整?”

诸葛恪笑容一敛,不悦地扫了丁奉一眼,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丁将军老矣,何怯也?寿春有司马孚老儿坐镇,深沟高垒,岂是易与?我军挟东兴大胜之威,正宜一鼓作气,碾碎此城!传令,再有敢言分兵或缓攻者,犹如此案!”说着,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将面前摆放地图的木案一角狠狠斩落!木屑纷飞,众将心头一凛,噤若寒蝉,再不敢言。

然而,战事并未如诸葛恪预想般顺利。张特与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他们依托城垣废墟,逐寸逐尺地层层阻击,每一处断壁残垣都需吴军付出惨烈的鲜血代价才能夺取。江淮的天气也愈发酷烈,烈日如炬,炙烤着大地,许多身着沉重铠甲的吴军士卒中暑倒地,军营中开始弥漫起病患压抑的呻吟和呕吐物酸臭的气息,胜利的喜悦渐渐被疲惫与疾病侵蚀。

就在这僵持不下、守军即将崩溃的边缘,张特于城头敏锐地观察到,吴军攻势虽依旧猛烈,但士卒脸上已难掩浓重的疲态,就连督战将领的呼喝声也透着一股焦躁与无力。一个极其冒险,甚至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是夜,他召来麾下一位以机辩着称的军吏,在摇曳的微弱烛光下,将自己的牙门将印绶郑重交付,沉声道:“此城存亡,系于汝身。去见诸葛恪,按我教你的说……务必为我军争取一夜时间!”

翌日清晨,这名军吏手持白旗,缒城而下,一路高呼着“请降”来到吴军营前。被引至诸葛恪那奢华的大帐后,他扑通跪倒,声音悲切,演绎得情真意切:“太傅天威!我家张将军愿降!只是……只是按我大魏律法,守城满百日而救兵不至,守将投降,家族可免连坐。今已坚守九十余日,城中尚有部分将校心念旧主,冥顽不灵,不愿归顺。恳请太傅宽限数日,容张将军说服他们,必当献城以降,绝无二心!此乃将军印绶,权为信物!”说着,他双手高高捧上那方沉甸甸的铜印。

帐中吴将闻言,大多面有喜色,连日强攻的惨重伤亡早已让他们心生厌倦,若能不成而克坚城,自是求之不得。诸葛恪盯着那方铜印,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瞥见帐外士卒疲惫的身影,再想到军中渐起的疫情,骄横之心虽未减,却也不愿再付出更大代价去啃这块硬骨头。他略一沉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便冷笑道:“也罢,量尔等也不敢戏耍本太傅!就予尔等几日时间。若敢食言,城破之日,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吴军停止了攻城的战鼓。消息传开,营中一片欢腾,士卒们丢下兵器,瘫倒在荫凉处,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喘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们并不知道,一场与死亡赛跑的疯狂行动,正在夜幕笼罩的新城内悄然上演。

张特站在那道巨大的缺口处,这里原本是城墙最脆弱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全城希望的焦点。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嘶哑得几乎失声的喉咙下令:“拆!把所有能拆的房子都给本将拆了!衙署、仓库、民房,一间不留!用我们的家当,筑起我们的生路!”

刹那间,整个新城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喧嚣的拆迁场。所有还能行动的士兵和青壮民夫,如同疯魔般,挥舞着斧头、铁镐,疯狂地拆毁着那些木结构的房屋。妇孺们则穿梭其间,用尽力气将拆下的梁柱、椽子、门板,乃至桌椅家具,奋力拖往城墙缺口。没有足够的泥土,就用拆屋震落的尘土,混合着所剩无几、珍贵如油的饮水搅拌成粘稠的泥浆。伤兵们靠在残壁旁,用颤抖的、缠着破布的手,将草席、碎布死死塞进木料的缝隙。

张特扔掉破损的头盔,亲自扛起一根沉重的梁木,加入到传递物资的人链中。铁甲摩擦着身上崩裂的伤口,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征衣,但他恍若未觉。跳动的火把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沾满尘土、写满疲惫,却又闪烁着异常坚定光芒的脸庞。这是一场沉默的狂欢,一场用自我毁灭来构筑生存希望的悲壮之举。

当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被天边鱼肚白驱散时,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惊呆了。那道曾让所有人绝望的巨大缺口,赫然被一道由木材、砖石和泥土仓促构筑成的、粗糙却异常坚固雄浑的双重壁垒所取代!它像一道丑陋而伟大的伤疤,带着一种不屈的意志,牢牢地烙印在了新城的躯体上,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也就在此时,诸葛恪派来的催降使者,得意洋洋地来到了城下。

张特出现在新筑的壁垒顶端,晨风吹动他散乱的发丝。他一把抓过身旁士兵手中那面残破却依旧挺立的魏军旗帜,奋力插在墙头最高处,迎着初升的、血色般的朝阳,用尽胸腔中最后一丝力气,向城下发出了震天的怒吼:“回去告诉诸葛恪!我大魏只有断头将军,绝无投降懦夫!此头可断,此城……不降!”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清晨,在每个魏军士卒心中点燃了熊熊烈火。使者吓得面如土色,狼狈奔回禀报。吴军营中的短暂欢腾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随即是中军大帐内诸葛恪暴怒到极致的咆哮和砸碎器物的刺耳声响。他明白,自己竟被一个濒死的守将如此戏耍,那个宝贵的喘息之夜,让煮熟的鸭子长出了铁羽,甚至磨利了爪牙!羞愤交加之下,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攻城!给本太傅攻城!屠城!鸡犬不留!!”诸葛恪的怒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震颤着整个吴军大营。然而,重新开始的攻势,面对焕然一新、士气如虹的城防,显得愈发艰难和徒劳。更要命的是,时间已进入七月,江淮地区的酷暑和潮湿达到了顶峰,化为无形的杀手。

吴军大营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饮用不洁生水导致的腹泻、水肿等疫病大规模爆发,士卒“病者大半,死伤涂地”。营帐内外,躺满了奄奄一息、痛苦呻吟的士兵,哀嚎之声日夜不绝,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将领们每日硬着头皮上报疫情,换来的却是诸葛恪“妄言乱军心”的厉声斥责,他甚至偏执地怀疑部下谎报病情,一度暴怒欲斩杀禀报的军吏。从此,再无人敢言疫病之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支曾经精锐的大军,在无声的溃烂中一步步走向深渊。

都尉蔡林,曾数次向诸葛恪献策,均如石沉大海。此刻,他看着营中这尸横遍野、疫病纵横的惨状,心知败局已定,回天乏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带着几名心腹亲信,策马悄然奔出死气沉沉的大营,头也不回地直投寿春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