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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胜者孤寂(1 / 2)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八月,洛阳太傅府的内室,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正在缓慢凝固的琥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和熏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连窗外偶尔透进的几缕秋光,都显得浑浊无力。

司马懿躺在宽大的床榻上,厚重的锦被覆盖着他枯槁的身躯,只露出一张蜡黄而塌陷的脸。花白的头发散乱在枕上,如同秋后荒原的枯草。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浅短,像破旧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时而变得悠长而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持续的低烧如同无形的火焰,从内而外地炙烤着他,将他的意识从现实的泥沼中剥离,抛入一片光怪陆离、由记忆与梦魇交织的深渊。

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灼热的炭块,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身体的感知正在远去,四肢冰冷麻木,唯有胸腔内那颗衰老而疲惫的心脏,还在不甘地、沉重地搏动,提醒着他生命终局的临近。

就在这混沌与清晰的边界上,他忽然“看”到了他们。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有一道道目光,冰冷、沉静,带着跨越生死的重量,从意识深处的黑暗中浮现,无声地聚焦在他身上。这些目光,组建起一个只存在于他精神领域的审判庭。

首先清晰起来的,是那个他曾敬畏半生、揣摩半生的身影——魏武帝曹操。曹操的身影不算真切,笼罩着一层建安年间的烽烟,但那眼神,锐利如昔,混合着最初的赏识、后期的猜疑,以及一种穿透时光的、了然一切的嘲讽。司马懿甚至能“听”到那声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低语,关于“鹰视狼顾”,关于“非人臣之相”。

紧接着,是曹爽。他的形象更加具体,脖颈上缠绕着一道清晰的血痕,脸上定格着一种愚蠢与怨毒交织的神情。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虚幻的帛书,上面似乎还流淌着洛水之畔的誓言——“但免官爵,不问罪行”。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司马懿,无声地控诉着背信弃义。

在更幽暗的角落,他看到了张春华。他的发妻,面容是他最后印象中的憔悴,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及骨髓的悲凉与疏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仲达,这就是你为我,为师、昭他们,挣来的……天下吗?”这目光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司马懿感到一种钝痛。

还有一个更加模糊、几乎要被遗忘的影子——那个多年前,在温县司马府,因撞破他装病秘密而被灭口的侍女秋禾。只有一个惊恐的、被棉被捂住的轮廓,象征着一条早夭的、无辜的性命,也是他权谋路上,亲手扼杀的第一缕微光。

“呵……”司马懿在精神世界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冷笑。他积攒着力气,在意识的洪流中稳住身形,直面这些“判官”。

面对曹操那迫人的虚影,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邺城丞相府初入职时的谨小慎微,曹操于千军万马前回眸一瞥的威压,以及那句最终奠定他一生信条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心底炸响——

“宁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武皇帝,”司马懿的意识发出无声却坚定的回应,“是你……是你教会了我这乱世的铁律。你视天下为棋局,视群臣为棋子。你能篡汉,我司马懿,为何不能代魏?你赢了生前风光,我……要赢身后基业!你我皆是赌徒,只是我的赌注,下得比你更久,更隐忍!”

目光转向怨毒的曹爽。“竖子!”他的意识里充满了不屑,“若非你兄弟蠢钝如猪,骄奢淫逸,将大魏江山视为玩物,我何须行此险着?洛水之誓?那不过是让猎物放松警惕的诱饵!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你有何资格在此喋喋不休?!”

当触及张春华那悲凉的目光时,司马懿的精神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往昔的画面浮现:河内温县,新婚时的些许温情;多年相伴,生儿育女的日常;还有最后,他那句绝情的“老物可憎”,以及灵堂前他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政治表演……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在他意识深处荡开,但迅速被更强大的理智压下。

“春华……”他默念,“夫妻情分……终究重不过家族兴衰。我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为使司马氏不再仰人鼻息,不再受制于人。你在地下……当见师、昭之成,方知我今日之苦衷与决断,非虚!”他将那点残存的愧疚,强行转化为对家族使命的偏执扞卫。

至于那模糊的侍女秋禾的影子,他几乎没有任何波动。“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意识漠然扫过,“乱世洪流,谁人脚下不踏着累累白骨?要怪,就怪这命数,怪你……不该在那时,踏入我的房间。”

然而,审判并未结束。意识深处的黑暗再次翻涌,更多的身影凝聚。

王凌出现了,手持那个空了的毒药瓶,胸前一片血污,目光沉痛而复杂,既有不甘,也有一丝同为老臣的悲悯。他的身旁,是形象更为可怖的令狐愚——身体溃烂,仿佛刚从被掘开的坟冢中爬出,代表着被彻底清算、连死后尊严都被剥夺的地方实力派。

紧接着,是脸色青灰的蒋济。他手中捧着那份曾以自身名誉为司马懿担保的“洛水誓表”,脸上是彻底的绝望与幻灭,无声地质问着那份被利用的忠诚。

还有楚王曹彪,他手持空荡荡的鸩杯,神情木然,象征着曹魏宗室枝叶被无情剪除的终局。

面对这愈发庞大的、沉默的“亡灵议会”,司马懿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重压。但他那被数十年隐忍和斗争磨砺得坚如铁石的意志,再次爆发出力量。在幻象中,他那病弱的精神体仿佛重新挺直,目光如冰锥,逐一扫过这些昔日的对手、盟友、牺牲品。

“够了!”他的意识发出咆哮,震荡着这片虚幻的空间,“尔等败军之将,阶下之囚,有何面目,有何资格来审我司马懿?!”

他“看”向王凌和令狐愚:“汝等自诩忠臣,却不知顺势而为!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不清算尔等,难道坐待尔等与许昌勾连,掀起更大波澜,祸乱天下吗?!”

他“看”向蒋济:“子通!迂腐!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区区誓言?你之清名,与我司马氏百年基业相比,孰轻孰重?你自己看不透,怪得谁来?!”

他“看”向曹彪,以及所有隐在黑暗中的曹氏亡灵:“曹氏气数已尽,庸主当朝,岂配再居神器之位?天下,有德者居之!我司马氏,便是这‘有德者’!”

最终,他的意识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发出震耳欲聋的宣告,既是对所有亡魂,也是对自己一生所为的最终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