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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血鉴(1 / 2)

嘉平三年六月,洛阳廷尉府的监牢里,潮湿和腐败的气息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囚徒的胸口。水汽从斑驳的墙壁里渗出来,在长满青苔的砖石上凝聚、滑落,发出单调而阴森的滴答声,与远处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的、被压抑着的呻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地下世界永恒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臭味,是霉烂的稻草、久未清洗的身体、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和脓疮气味混合而成的,足以让任何初来者胃里翻江倒海。

治中从事单固靠坐在属于他的那个狭窄囚室的角落里,身上的赭色囚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紧紧贴着他日益消瘦的身体。他试图维持一个士人应有的、挺直的坐姿,但连日的审讯和拷打,让他的脊背如同被折断的芦苇,只能无力地倚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脚踝上沉重的铁镣,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带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提醒着他此刻的身份与处境。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他扭曲摇晃的影子,像一个被困住的、挣扎的鬼魅。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兖州平阿城外的景象,那时他还是令狐愚麾下得力的治中从事。令狐使君待他不满,甚至将联络楚王曹彪此等机密要事也交由他经手。可他单固呢?他本心并不愿卷入这等旋涡,是母亲……是母亲希望他能光耀门楣,强令他应州郡之召……一步错,步步错,直至身陷这囹圄之中。

“恭夏(单固字),汝本自不欲应州郡也,我强故耳……”母亲当日的话语,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命运的谶语。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驱散心头的悔恨与无力。他打定主意,无论遭受怎样的酷刑,绝不能认下那“谋逆”的罪名。这不仅是为了士人的气节,更是为了族中上下百余口的性命。他坚信,只要自己咬死不认,司马太傅或许会看在并无确凿证据的份上,最终网开一面。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狱卒巡逻的、杂乱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寂牢笼里虚假的平静。单固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睁开眼,死死盯着牢门外那摇曳火光即将照亮的通道拐角。

脚步声在他的牢门前停住了。几支松明火把将门外照得亮如白昼,火光刺得单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做工精致的官靴,沾了些许尘土,但在这污秽之地显得格格不入。目光上移,是青色的官袍下摆——那是郡县中级的官员的袍服。然后,他看到了那张脸。

是杨康。

那个曾与他同为使君左膀右臂的杨康!此刻,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站在几名按刀而立的廷尉狱吏中间,眼神躲闪,不敢与单固的目光正面接触,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身前。

“单……单恭夏,”杨康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让自己显得更有底气些,“事已至此,你又何必……何必再硬撑下去?”

单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杨康。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领头的狱吏打开了牢门,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单固,提审。”

依旧是那间充斥着血腥和恐惧气息的审讯室。墙壁上挂着的、沾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刑具,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司马懿并未亲临,审讯由廷尉正监主持。但一种无形的、来自那位太傅的威压,却依然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审讯的过程简短而残酷。

“单固,令狐愚与王凌,是否密谋废立?”问题直指核心。

单固跪在地上,低着头,重复着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不知。”

“楚王曹彪,可知此事?”

“不知。”

“尔奉命前往白马,所为何事?”

“例行公事,巡查郡县。”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审讯似乎陷入了僵局。廷尉正监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瞥向一旁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杨康。

杨康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避开单固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开始陈述。起初,他的话语还有些磕绊,但随着一个个细节被抛出,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流畅”,甚至带上了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

“前年冬月,令狐使君于内堂密议,言及‘陛下暗弱,司马氏专权,当行伊霍之事’……当时在场者,除使君与在下,便有单恭夏!”

“使君曾言,‘楚王彪,年长且贤,可承大统’,此语单固亲耳所闻!”

“后遣张式往白马联络楚王,带回口信‘谢使君,知厚意也’,此等机密,若非参与核心,单固何以得知?”

“今岁春,王太尉欲借吴人筑涂塘之机上表请兵,意在虎符!此事谋划细节,单固亦曾与闻!他曾言,‘若得虎符,则许昌可图’!”

一件件,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对话……那些唯有他们几个核心参与者才知晓的隐秘,如同毒蛇吐信,从杨康嘴里不断冒出。这些细节,比任何刑具都更具杀伤力。它们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单固的心窝,将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坚持,搅得粉碎。

单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杨康,眼中的震惊、愤怒、绝望,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他终于明白,不是酷刑,不是证据,而是这来自背后的、最信任的同僚的匕首,彻底断绝了他和家族的所有生路。

“够了!”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从单固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指着杨康,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老庸——!”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而出,“汝既负使君,又灭我族!顾汝当活邪?!”

这声怒吼,如同惊雷,在审讯室里炸响。杨康被这突如其来的、蕴含着滔天恨意的斥骂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廷尉正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挥了挥手。狱吏上前,将几乎要扑上去撕咬杨康的单固死死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