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纵然如此,她看着眼前这几位涕泪交流、一副忠肝义胆模样的老臣,心中依旧明镜似的。他们口中的“社稷江山”,有多少是出于公心,又有多少是裹挟着对曹爽打压的不满与自身权力的诉求?尤其是那司马懿,他那份悲愤之下,究竟藏着几分真心?
她流着泪,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司马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大将军……真已跋扈至此乎?诸公今日之举,果为社稷,非为权柄耶?”
殿内瞬间一静。
司马懿深深俯首,额头触及地面,声音无比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惶恐:“太后!臣等若有半分私心,天人共戮!今日之事,非为臣等身家性命,实为这大魏国祚!曹爽若不除,太后永无宁日,陛下亦将沦为傀儡!臣等此行,一为清君侧,二为……恭请太后还政!”
“还政”二字,他咬得极重。
郭太后的心猛地一跳。还政!这意味着她将摆脱囚徒般的处境,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至少是名义上的中心。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迅速权衡着。曹爽若胜,她此生休矣。而眼前这些人,需要她的诏书来获得“合法性”。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基于共同敌人和各自利益的政治合谋。她对曹爽的恨意,与她自身对权力和自由的渴望,在此刻完美地重叠了。
“罢了……”郭太后长长叹息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泪水却流得更凶,“曹爽……确非人臣之道。诸公忠义,哀家……知之矣。”
她抬起泪眼,看向一直沉默但显然负责文书的中书侍郎王观:“王侍郎。”
“臣在!”王观立刻应声。
“即刻拟诏!”郭太后的声音不再颤抖,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冷意,“历数曹爽兄弟罪状,罢黜其一切官职爵位!诏告天下,命太傅司马懿、太尉蒋济、司徒高柔等,总摄朝政,奉诏讨逆!”
“臣,领旨!”王观精神一振,立刻起身,早有准备的宫人已抬上案几,备好笔墨绢帛。他跪坐于案前,笔走龙蛇,一份义正辞严的罢黜诏书在他笔下迅速成型。文中特别强调了曹爽“离间两宫,幽禁国母”的罪行。
司马懿、蒋济、高柔依旧跪伏在地,但紧绷的肩膀似乎都松弛了些许。
诏书拟毕,王观双手呈予郭太后过目。郭太后仔细看过,尤其是看到那句“(曹爽)使哀家母子隔绝,痛彻心髓”时,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痛楚与快意。
“取哀家玺来。”她沉声吩咐。
苏铨连忙捧来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正是代表魏国太后权威的螭钮金玺。郭太后亲手拿起那方沉甸甸的金玺,在诏书末尾,蘸满朱红的印泥,用力地、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殿中回荡,仿佛为这场无声的政变敲下了定音锤。
玺印落下瞬间,郭太后心中百感交集。这方印,是她的枷锁,也曾是她的权柄。今日,她用这方印,砸向了她恨之入骨的仇敌,也为自己换取了暂时的自由和未来的莫测。
司马懿等人再次叩首:“臣等,谨奉太后诏!”
郭太后将盖好玺印的诏书缓缓卷起,却没有立刻递出。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司马懿身上,语气恢复了国母的雍容,却暗含深意:“社稷重任,便托付于诸公了。望诸公……勿负哀家与陛下之望。”
司马懿深深垂首,双手高举过顶,以一种无比恭顺的姿态,接过了那卷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绢帛。
“老臣……定不负太后重托!”
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诏书的那一刻,谁也没有看到,他低垂的眼眸中,那瞬间掠过的一丝冰冷漠然的光芒,如同深潭之下潜伏的巨兽,悄然睁开了眼睛。这诏书,于郭太后是复仇的武器,于蒋济等人是正义的旗帜,于他司马懿,却仅仅是一件必不可少、用以号令天下、安抚人心、并让他的同盟者安心卖命的——“政治外衣”。
衣服穿上是为了做事,而他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