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布满了老茧和伤痕,带着剧烈的颤抖,抚过日记的皮面。
当他翻开,看到那张红裙女孩的照片时,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猛地抽回了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这……这不是她……裙子……颜色不对……”
我站在他侧后方的阴影里,声音放得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混乱的神经:“你妹妹,出事那天,穿的是蓝布衫。”
他猛地抬头看我,浑浊的眼球里瞬间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可她说过……她亲口跟我说,她会换上新裙子等我……”
他还在挣扎,还在试图用自己编织了七年的梦境,来抵抗这残酷的现实。
时机到了。
我按下了口袋里的一个微型遥控器。
这是顾昭亭的杰作,他一早就等在坟场外围,利用殡仪馆废弃的广播线路,将一个信号接收器接在了堂屋墙上那面老式挂钟的报时装置上。
“铛——”
一声沉闷的钟响,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第二声。老K浑身一僵,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铛——铛——铛——铛——铛——”
不多不少,整整七声。
正是他在坟场低语时,让我数的那个数字。
那扇老式挂钟的钟摆微微晃动,发出金属摩擦的“吱呀”声,仿佛在回应某种宿命的召唤。
他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我从阴影里走出,站在烛火摇曳的光影交界处。
我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发卡冰冷的金属光泽。
我的指尖上,不知何时已经套上了一枚顶针,在烛光下泛着寒光。
我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声音仿佛不是从我的喉咙,而是从这间老宅的地底深处传来:“你让我数到第七声,然后闭上眼睛。可是,你弄错了一件事。你妹妹,是睁着眼睛死的,对吗?”
他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嘴巴张开,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漏气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屋顶之上,小石头按下了播放键。
那苍老而飘忽的女声,通过顾昭亭布置在挂钟后方的小型扩音器悠悠传出,仿佛是挂钟本身在说话,又像是亡魂的低语:“你杀的不是恶人,是你心里那个没能哭出声的孩子。”
“砰!”老K踉跄着向后倒去,撞翻了身后的香炉。
满炉的香灰兜头盖脸地扑了他一身,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灰烬落在他肩头,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雪,又像时间的尘埃。
他低头,死死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曾经搬过无数砖石、也曾夺走一条人命的手,此刻在他眼中,是如此的陌生和丑陋。
我向前走了一步,将那张红裙女孩的照片从日记里抽出,塞进他摊开的、沾满香灰的掌心。
“你妹妹没有等你。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你在用这种方式找她。”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厉。
两行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的香灰,冲刷出两道黑色的沟壑。
“可我听见了……我听见她哭了……每个晚上,都在我耳边哭……”
我轻轻摇头,金手指在此刻自动检索并回放了他过去七年里,每一次来到姥姥家的全部记录——七次,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他妹妹的忌日,每一次,都在雨夜或雪天。
数据冰冷地陈述着事实。
“那不是她在哭,”我最后说,“那是你在替她哭。”
他终于崩溃了。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不是向着我,而是向着掌心那张他错认了七年的照片。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堂屋,将那扇沉重的木门轻轻带上,把他和他的忏悔,一并关在了那个密闭的空间里。
门外,雪更大了。
小石头已经从屋顶滑了下来,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到我面前,把录音笔递给我。
屏幕上,代表录音成功的红灯正在一闪一闪。
“录到了,晚照姐。”
我摸了摸他的头,把口袋里那枚从胶卷上剪下的残片交给他,那是老K犯罪的直接证据。
“藏好,谁也别给。”
他重重点头,转身跑进了风雪里。
他跑远后,不远处的雪堆动了一下,顾昭亭从他伪装的观察点起身,向我走来。
雪落在他肩上,他也没拍,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副厚厚的绒布手套递给我:“手不冷吗?快冻裂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接手套,而是把冰得像铁块一样的手,伸进了他温暖宽厚的掌心里。
一股暖意,顺着血脉缓缓爬上我的手臂,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那一刻,我脑中的金手指停止了所有冰冷的计算,只是随着我的心跳,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
远处,坟场的方向,亮起了一小团橘红色的火光。
林氏的母亲站在她女儿的坟前,亲手将那本皮面日记一页页撕下,送入火中。
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说:
“醒了吧。”
万籁俱寂,只剩下风雪穿过院落的呼啸。
可不知为何,在这片白茫茫的静默里,我仿佛听到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声音,从那扇紧闭的堂屋门后隐约传来。
那声音很轻,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疯狂的节奏,像一个卡了壳的齿轮,在反复叩击着同一个点。
它不是哭声,也不是笑声,而是一段不成句的、不断重复的呓语。
那声音钻入我的耳朵,让刚刚回暖的指尖,又一次变得冰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