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的背脊彻底僵住了,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顺着鬓角滴在肩头,留下一道湿痕。
我从阴影里走上前一步,迎着老K的视线,清晰地回答:“编号047,苏眠。”
空气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老K沉默了整整三秒。
这对于一个习惯用0.8秒做出决断的人来说,几乎等于一个世纪。
我看到他隐藏在阴影里的下颌线紧绷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像在吞咽某种无法言说的痛。
然后,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透出底下幽暗的深渊。
“好。”他说,“从今天起,封存室增设‘命名簿’,专门记录这些‘有名字’的个体。由林氏来书写。”
他转身离开,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
但在他转身的瞬间,他抬起左手整理袖口。
就是那个动作,让我的金手指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他深色制服的袖口内侧,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用指甲或者什么尖锐的东西刻上去的。
金手指瞬间将那模糊的痕迹放大、补全,清晰地呈现出两个字:小桃。
那不是刻痕。那是他亲手撕掉某个标签后,留下的残迹。
新的命名簿很快被送了过来,深蓝色的硬壳封面,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指尖抚过封面,冰凉而光滑,像某种动物的鳞片。
我翻开第一页,在首行,写下了“小桃”两个字。
并在后面用小字备注:“听见撕纸声,逃过第一轮转化”。
我没有把簿子收起来,而是故意将它留在了入口的登记台上。
第二天,我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咆哮。
阿九在看到命名簿上的名字后,像被点燃的炸药,一拳砸在桌子上,木屑飞溅,撞击声在走廊里来回反弹。
“她连模型都不是!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幽灵,凭什么有名字?!”他双眼赤红,像一头困兽,发疯似的朝我冲来。
我没有动,因为一道身影无声地挡在了我的门前。
是顾昭亭。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面对着暴怒的阿九,缓缓抬起右手,用指节,轻轻叩击了两下自己的左肩。
那是一个标准而冷酷的战术手势,我曾在父亲的旧资料里见过——特种部队用以“强制压制内部冲突”的信号。
阿九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顾昭亭,最终,还是不甘地退后了。
但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做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动作。
他将一张不知何时自制的布卡,飞快地塞进了走廊边上,编号为“012”的男性模型口袋里。
我的金手指忠实地补全了他的动作细节,以及那张卡上的字迹——那是他亡妻的名字。
布料的纤维、墨水的气味、指尖的力度,全都清晰浮现。
深夜,我坐在房间里,整理着新一批需要归档的身份卡。
那股熟悉的、源自他人情绪的耳鸣再次袭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信号,而是三股截然不同的情绪波,像三条溪流,同时汇入我的感知。
一股来自阿九的房间,他的愤怒还未平息,但在那愤怒的底层,却夹杂着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平静。
他为亡妻寻到了一个安息之地。
我能“听”到他指腹摩挲布卡时的温柔,像在抚摸一段早已熄灭的火焰。
另一股来自孙会计的宿舍,他的心跳依然在颤抖,但那颤抖里,多了一份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守护着口袋里那个属于母亲的名字。
我能“触”到他藏卡时手心的汗湿,以及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微痒。
而第三股,最让我心惊。
它冰冷、克制,却又暗流汹涌,如同深海下的火山。
它来自——老K的办公室。
我闭上眼睛,任由金手指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拼接起来。
老K袖口内的划痕,那三个被撕毁又重写的笔顺,那个长达三秒的停顿……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形:老K不是不愿意给这些逝者名字,他是害怕。
他在害怕这些名字会唤醒什么,害怕那些“不该醒来的东西”。
“小桃”的逃脱,或许就是一场因名字而起的意外。
命名,在这里是一种禁忌的仪式。而我,正在成为这个仪式的主祭。
我从那堆空白卡片中抽出最后一张,拿起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
我没有将它归档,而是小心地折好,并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卡片上写着:林晚照,22岁,正在学会用名字杀人。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远处坟场的边缘。
他的军靴碾过一片被露水打湿的蜡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像踩碎了一层薄冰。
风扬起他的衣角,我看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东西,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冷光。
那是一枚染着暗沉血迹的“林氏·续章”备用标签。
是他,从焚化炉冷却的灰烬里,亲手抢出来的。
我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我书桌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张空白的身份卡,和我口袋里那张一模一样。
一个计划开始在我的脑中萌芽。
焚化炉的灰烬可以被抢救,那么,那些即将被当做“残骸”转运出去的废料袋,是不是也能成为传递信息的信鸽?
我需要一个信使。
一个足够绝望,也足够勇敢的信使。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孙会计那双布满老茧、正在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