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村子还沉睡在墨蓝色的寂静里。
我悄悄推开偏屋的门,晨雾像冰冷的纱布贴上脸颊,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带着泥土与枯草混合的微腥气息。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拖出一道悠长的回音,仿佛惊动了屋檐下尚未归巢的夜鸟,几声扑翅掠过瓦片,旋即消失在灰白的天际。
肩头的刺痛依旧,但已经从昨夜那种令人作呕的猩红,降为一片沉闷的灰蓝——像冬日里结了薄冰的湖面,冷而滞重。
那是我用浸透了浓盐水的布条缠绕在追踪器植入位置的结果。
盐粒在布纤维间结晶,摩擦着伤口边缘,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神经末梢,发出细微的、只有我能感知的“滋滋”声。
这痛感被我的金手指转译成色块图谱,在意识深处缓缓流动:灰蓝,是信号模糊的象征,是我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线生机。
我挎上木桶,做出要去村口古井取水的假象。
脚步刻意放得沉重而迟缓,每一步都像在泥泞里跋涉,脚底踩碎霜壳的脆响在空巷中回荡,这是演给暗中窥伺的眼睛看的。
但我没有走向井口,而是在一个岔路口毫不犹豫地拐向了村邮局的方向。
邮局是村里唯一对外联通的窗口,也是尘封往事的档案馆。
陈金花是这里的老邮递员,干了一辈子,村里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堆在她脑子里的褶皱和邮局角落的牛皮纸袋里。
我以帮助整理积压旧档案的名义接近她,她乐呵呵地答应了,毕竟,没人愿意碰那些积满灰尘、散发着霉味儿的故纸堆。
阳光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格,在飞扬的尘埃中投下道道光柱。
每一粒浮尘都在光中旋转,像微小的星群。
我一边假装费力地搬动一摞发黄的信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刺与潮湿的霉斑,鼻腔里灌满了陈年墨水与朽木混合的气息,一边和她闲聊家常。
“陈阿婆,您说这人身上要是疼起来,是不是各有各的样?”我状似不经意地问,同时揉着自己的手腕,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我的金手指——痛觉转译系统,早已将我全身各处的细微感受以色块图谱的形式“绘制”在了我的意识里。
此刻,我用意念将这幅图谱的一部分投射在掌心皮肤上,形成一片若有若无的、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清的斑斓色块——红与黑交织,如熔岩渗入夜幕。
陈金花起初没在意,只当是小辈的撒娇,笑着说:“那可不,刀子割的跟针扎的能一样嘛。”但她的目光扫过我的掌心时,笑容却猛地凝固了。
她凑近了,眯起老花眼,死死盯着那片由我意念构成的色块,嘴唇微微哆嗦起来,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像触到了某种禁忌之物。
“这……这红黑相间的花纹……怎么那么眼熟……”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膜嗡鸣,仿佛有血流在颅内逆冲。
“太像了,”她喃喃自语,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邮局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林老师……她房间里新糊的墙纸。”
林老师!
我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指尖发麻,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
林氏女教师,赵婆子口中那个神秘失踪的女人,第一个被他们抓去做“活体模型”的牺牲品!
我强压住翻腾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追问:“陈阿婆,您还记得那墙纸是什么样的吗?是什么图案?”
陈金花没有直接回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和恐惧。
她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儿歌,声音干涩沙哑,像老旧的风箱拉扯着锈蚀的铁片:“红砖铺呀铺,一直铺到井口口;黑瓦盖呀盖,正好盖住月光光……”
就是这句!
我脑中轰然一声巨响,金手指瞬间从记忆深处调取出了相同的旋律。
这不是普通的童谣,这是姥姥哄我睡觉时常哼的摇篮曲!
她曾告诉我,这是林家矿上工人们之间流传的密语,只有自家人听得懂。
红砖,黑瓦……那不是墙纸的图案,那是矿道入口的标记!
“红砖”指的是废弃砖窑,“黑瓦”指的是瓦片厂的废料堆,而“井口”,就是被这两者夹在中间的、伪装成枯井的矿道入口!
二十年的谜团,在这一刻被一首童谣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再也无心整理档案,匆匆告别了还沉浸在回忆里的陈金花,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偏屋。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不祥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像腐烂的蜜糖裹着艾草灰,呛得我喉头发紧。
刘翠花躺在床上,不是睡着,是昏迷。
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腕,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我的指尖蔓延开,仿佛握住了深井里的铁链。
她的手臂上,在旧的针眼旁边,赫然多了一道崭新的、环形的灼痕,像一个狰狞的手镯,皮肤焦黑,边缘渗着淡黄的组织液。
赵婆子来过了!
她给刘翠花注射了新型的追踪剂!
这灼痕意味着新型号的穿透力更强,我的盐水干扰法恐怕已经失效。
我立刻看向自己的肩头,那片灰蓝色的痛感正在悄然变化,边缘开始泛起危险的红光,像雪地里渗出的血滴,一寸寸侵蚀着原本的安宁。
他们加强了信号,随时可能重新锁定我。
不能再等了!
我冲到床底,翻出阿毛妈上次送来的那个小陶罐。
里面是她自制的兽用镇痛膏,用好几种山里的草药熬的,给牛马治跌打损伤有奇效。
我挖出一大块墨绿色的药膏,毫不犹豫地抹在自己肩头的皮肤上。
一股火辣辣的刺痛之后,是彻骨的冰凉,仿佛整条胳膊的神经都被冻结了,皮肤下传来“噼啪”的细微断裂声,像是神经末梢在低温中休眠。
奇迹发生了。
我意识里的那片痛觉色块,先是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像被泼了浓墨一样,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追踪器无法解读这种被强行中断的神经信号,在他们的系统里,这代表着——“信号丢失”。
我成功地为自己制造了一个短暂的“假死”状态。
我立刻从怀里摸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一串复杂的字符。
这是一段我和顾昭亭早就约定好的代码,意思是“我已制造假死信号,可以启动诱敌深入计划”。
我撬开姥姥床下那个最不起眼的腌菜坛子的坛沿,将纸条塞进最底层的缝隙里。
顾昭亭知道这个地方,这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约定。
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了院子中央。
傍晚的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沉默的裂痕横亘在泥地上。
我计算着时间,然后脚下一软,故意重重地摔在地上。
肩头与地面撞击的瞬间,我抹去了那层厚厚的镇痛膏。
神经末梢的麻痹感如潮水般退去,被压抑的剧痛加倍反噬而来,像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
那片漆黑的色块瞬间炸开,变成了刺目的血红。
信号,重新激活了。
果然,不出半小时,村口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不是一辆,是两辆。
黑色的轿车像两只巨大的甲虫,蛮横地闯入了村庄的宁静,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刺耳地划破黄昏。
我没有回屋,而是闪身躲进了院子角落的柴房。
这里视野最好,能看到院门和老屋的大部分区域。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金手指上。
“读痛。”我在心里默念。
三股不同色彩的痛觉信号,如同三道幽灵,从村口的方向迅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