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三根手指轮流敲击着桌面,节奏是三长两短,每一次敲击的力度,每一组节拍之间的间隔……我看到了,12秒,不多不少,一共重复了七次,然后才归于沉寂。
那是一种测试,一种校准。
我深吸一口气,剥开锡纸,冰冷的铜壳重新贴上我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我没有再将它戴上,而是用它坚硬的表壳边缘,轻轻地、有控制地敲击在八仙桌的桌角。
叩,叩,叩——叩,叩。
三长,两短。
间隔12秒。
我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精准地复刻着敌人的仪式。
不多不少,也是七次。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将怀表塞进西厢房墙壁上一个早就被我发现的砖洞里,用一床破旧的棉被将洞口死死裹紧、塞严。
我赌周麻子的设备足够精密,但也因此会存在盲点。
它或许能精准地追踪“信号强度”的规律性波动,但未必能在一瞬间分辨出“信号源”的真伪。
我要用最原始的物理方式,去欺骗那台最精密的机器。
做完这一切,我抓起门边的蓑衣,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砸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湿透的布料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像在泥浆里拖行。
村东的坟场,是我选定的第二个战场。
我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躲在第七排左数第三座墓碑的后面。
那是一座空坟,埋的是个无后的孤寡老人,只有一块无字碑。
碑石冰冷,雨水顺着碑面滑落,滴在肩头,像亡者的泪。
我蜷缩在碑后,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
不到十分钟,两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由远及近,划破了浓重的夜色。
是周麻子,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村里的守卫。
周麻子将一个便携式的接收器贴在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信号稳定了……就在那座空坟
他蹲下身,从守卫手里接过一把铁锹,毫不费力地就撬开了本就松动的墓砖。
泥土翻开,里面埋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怀表,而是一台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
那是我昨天下午故意遗落在村口,又趁夜色悄悄埋在这里的诱饵。
我死死地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了。
可就在这时,我的金手指毫无预兆地失控了。
无数毫无关联的记忆碎片,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
母亲那条蓝色围巾上细密的经纬纹路、顾昭亭在祠堂前烧纸时升腾的灰烬、山洞里那个叫阿九的男人左肩上妖异的蝶形刺青……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交织在一起,狠狠地撞击着我的太阳穴。
头痛欲裂,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身体。
就在我即将彻底晕厥的瞬间,脑海中“咔”的一声轻响,仿佛某个开关被强行关闭了。
一段与当前处境毫无关联的记忆被自动封锁了——我突然“忘记”了今天早上我把备用钥匙藏在了哪个抽屉里。
但就在这短暂的遗忘发生的同时,我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我仿佛能“看”到,周麻子手里的那台接收器屏幕上,原本稳定的信号强度,在那一刻骤降了百分之八十!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刚才因为记忆超载而产生的剧烈情绪波动,竟让我的金手指本能地开启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它“屏蔽”了自身的记忆活动,就像突然关掉了大脑这盏最亮的灯。
我踉踉跄跄地跑回老屋,几乎是撞开了院门。
顾昭亭已经在门口等我,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脸色铁青地吓人:“你去了坟场?”
我来不及回答,只是将那个还包裹着锡纸的怀表,颤抖着塞进他冰冷的手里。
“它在告密。”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现在,它得继续告密——但必须告假的。”
我冲进屋,翻开随身的笔记本,用铅笔在潮湿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下三组不同节奏的摩斯密码。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真信号用两短一长。那台假信号源,也就是墙洞里的怀表,继续用三长两短的节奏。我每隔两小时会换一次藏匿真信号的位置,你负责接收和传递。”
顾昭亭的视线没有落在那几行密码上,而是死死盯着我发青的指尖。
“你刚才……失温了?”
我点点头,嘴唇已经冻得麻木,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我学会了藏。”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远处坟场的方向,隐约传来铁锹铲动湿土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压抑。
住在隔壁的张婆婆大概是被吵醒了,她推开自家窗户一条缝,对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活人埋空盒,死人听心跳……这世道,真是反了。”
而在几公里外的山洞深处,周麻子盯着屏幕上骤然跌落又缓慢回升的信号曲线,脸上没有丝毫恼怒,反而露出一个冰冷的、饶有兴味的笑容。
“有意思……她开始‘忘’了。”
他拿起桌上一份孙会计刚刚呈交上来的数据表,在那份以我的代号命名的观察报告里,用红笔在“记忆波动抑制现象”一栏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那个圈,像一个鲜血淋漓的靶心,而我,就是那个站在靶心中央,却对此一无所知的人。
夜风从山洞口灌进来,吹动着纸页,也仿佛吹来了坟场泥土的腥气。
一场无声的狩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