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比我想象的更狠,也更了解我。
他们知道,生理的伪装可以天衣无缝,但刻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和伤痛,是无法模拟也无法回避的。
他们要用我最痛的记忆,像一把钩子,把我从深不见底的伪装之海里,硬生生拽出来。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惊骇已经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
既然你们要“唤醒”我,那我就给你们一场“被唤醒”的表演。
我不再练习“死亡”,而是开始练习“被唤醒后的呆滞反应”。
我对着镜子,一遍遍放松自己的瞳孔,让眼神失去焦点,变得涣散而空洞,就像一个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灵魂还没有归位的木偶。
我练习嘴角控制不住的、神经质的微颤,练习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抓挠左手手腕的同一个位置。
那是我的一个秘密。
一个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童年噩梦后的习惯性动作。
每次从那个被抛弃的、黑暗的梦中醒来,我都会下意识地去抓挠左腕,仿佛那里有一把无形的锁。
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个细节。
如果我表现出来,只会被解读为神经系统受损后的无意识行为,反而会增加我表演的真实性。
三天后,门被敲响了。
是孙会计。
他提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毫无温度的微笑,说是来做例行检测。
我躺在床上,配合地扮演着那个“植物人”。
顾昭亭站在一旁,脸色紧绷,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头。
孙会计熟练地打开设备,将一个冰冷的传感器贴在我的太阳穴上,另一端连接到我的手腕。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支注射器,将针头刺入我手臂的静脉留置管中。
“微量肾上腺素,常规活性测试。”他公事公办地说道。
我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被推入血管,顺着静脉一路蔓延,像一条毒蛇在体内游走。
但在他注射的前一刻,我的金手指已经精确预判了剂量和起效时间。
我的意识深处,早已按下了那个无形的启动键。
“癫痫样脑波”释放。
“肌肉强直反应启动。”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四肢在瞬间绷紧,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反向弯曲的姿态。
太阳穴上的传感器忠实地记录下那段被我伪造的、狂乱的脑电波,并将其转化为屏幕上一片混乱的红色峰值。
孙会计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像是预料到了这一切。
他俯下身,掰开我的眼皮,用微型手电照射我的瞳孔。
我的瞳孔,在他的强光下,散大,无光。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小巧的播放器,凑到我的耳边。
他按下了播放键。
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啜泣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是妈妈的声音。
那瞬间,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漏着风的黑洞。
世界在我耳边远去,只剩下那一声哭泣,在我的脑海里无限循环、放大。
我想尖叫,想蜷缩起来,想回到那个夜晚,去抱住那个在病床上独自哭泣的女人。
但我不能。
我的脸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
我的身体,在最初的强直后,慢慢松弛下来,如同一滩烂泥。
孙会计只播放了不到半秒,就关掉了。
他观察着我,似乎在等待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
一秒,两秒,十秒……
我什么都没有给他。
他终于直起身,点了点头,在手中的数据板上记录着什么。
“无意识残留,生理反射崩溃,符合长期封存标准。”
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他背对着我,用一种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别怪我,我也想活着。”
我的眼皮纹丝未动,但我在心里,清晰地回答他:“我知道。”
门关上了。
顾昭亭立刻冲过来,用热毛巾擦拭我冰冷的脸和手。
我却像一根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木头,缓缓睁开眼睛,指尖凉得像冰。
我成功了。
我用最真实的情感背叛,骗过了最精密的仪器和最狠毒的试探。
可我的内心,却空荡得像是西伯利亚的荒原,连一丝回声都没有。
我忽然控制不住地抱住自己的双臂,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我模仿着当初在实验室里看到的小满,那个被眼罩束缚、被当做实验“模型”的女孩,模仿着她那种绝望而无助的抖动。
顾昭亭一把按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晚照!晚照!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轻得像梦呓,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不是……也开始像模型了?”
我是不是,也正在变成一个没有灵魂,只剩下条件反射和伪装程序的空壳?
话音未落,屋外,夜色中,忽然传来三声熟悉的咳嗽。
短、短、长。然后是突兀的停顿。
这是我和阿九那边的人约定的紧急信号,代表着“监视者已就位,保持静默”。
但这一次,声音不对。
它不是从村西头阿九的那个监控点传来,而是来自村东,那个方向……是张婆婆家的院子。
我猛地抬起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才重新开始流动。
张婆婆,那个昨天才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说了一句“丫头,你眼里没老气”的老人。
窗外,月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冷冷地照进这间密不透风的小屋。
月光下,我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诡异。
我仿佛能看见,那惨白的月光下,正站着一个活人。
一个正在努力学会如何“死”去的活人。
而现在,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这场死亡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