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三步……我的脚底能感觉到地面轻微的倾斜度,一开始是缓坡向下,走了大约一百五十步后,坡度陡然变大。
鞋底与地面摩擦的触感从砂砾变为光滑的水泥,又渐渐渗出湿冷的水汽。
空气里的湿度也在急剧增加,从户外的干燥变成了地下的阴冷潮湿,我甚至能闻到铁锈和陈年冰霜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金属在低温下缓慢氧化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氨气,来自老式制冷系统的泄漏。
三百一十四步。
他停了下来,摘掉了我们眼前的黑布。
强烈的光线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视网膜上留下一片灼热的残影。
适应了几秒后,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脏骤然一缩。
我们身处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地下空间,四周是泛着金属冷光的墙壁,反射着惨白的顶灯,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金属柜整齐地排列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每个柜门上都贴着一张寸照和一个金属编号。
我的目光疯狂地在那些照片上搜索,然后,我看到了。
在第三排,靠近中间的位置,一张熟悉而憔悴的脸。
是刘翠花。
她的照片号c-27,状态:已封存,待修复。
已封存……待修复……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一股滚烫的酸楚直冲喉咙。
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疼痛压制住即将崩溃的情绪。
咸涩的血味在舌尖蔓延,那是自我控制的代价。
我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那些金属柜的顶部。
那里积着一层灰尘,但非常薄,薄到能看出
指尖轻轻拂过柜面,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这说明,这些所谓的“封存柜”,在近期被频繁地开启过。
“明天凌晨,修复师就会过来。”老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功德圆满的虔诚,“你们很幸运,能得到净化的机会。”
他将一张纸和一支笔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份“自愿加入声明”,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条款,核心内容无非是自愿放弃原有身份,接受组织的“格式化与重塑”。
我拿起笔,冰冷的笔杆像一条毒蛇缠绕着我的指尖,金属的寒意顺着指骨蔓延至心脏。
我没有立刻写,而是抬起头,直视着他浑浊的眼睛,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问道:“吴医生,如果……如果修复师对我们不满意……我们会变成什么?”
我的问题似乎让他愣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然后低声说:“没有不满意。你们只会变成更好的版本。记住,孩子,肉体只是一个容器,灵魂的纯净才是永恒。”
笔尖在纸上重重地顿了一下,划出了一道刺眼的墨痕。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碎片化的信息在我脑中拼接成了一副完整而恐怖的拼图。
所谓的“活体模型”根本不是简单的标本。
他们是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逼至精神崩溃的边缘后,利用药物和深度的催眠,彻底抹去其原有的人格和记忆,像格式化一块硬盘一样。
然后,再根据客户的需求,植入一个全新的、“完美”的人格。
最后,以“死亡”或“失踪”的名义,注销掉这个人的社会身份。
一个独一无二、完全可控、拥有完美履历和肉体的“模型”就这样诞生了,被当做最顶级的商品交易出去。
刘翠花不是死了,她是“待修复”的残次品。
午夜的钟声仿佛在地下深处回荡。
老吴把我跟小满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他自己则去了外面的监控室。
房间里只有一个简陋的床铺和一个带洗手池的卫生间。
“我要上厕所。”我对着门口喊道。
老吴隔着门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我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反锁上门,拧开了水龙头。
在哗哗的水声掩护下,我迅速从鞋底勾出了那片碎玻璃。
锋利的边缘划破我的食指,一滴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温热的液体顺着指尖滑落,在瓷白的洗手池边缘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我忍着痛,用手指蘸着血,在洗手池冰冷光滑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了三行扭曲的暗码。
这是我和顾昭亭约定过的,一种基于坐标和事件的加密方式。
1周三3:00Z-01到场
2修复即洗脑
3冰洞有活口
我知道这里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可能。
但这行血字必须存在。
它是我投出的一枚石子,即使无法立刻激起波澜,也必须留下痕迹。
万一,万一有人能找到这里,这就是整条证据链的起点。
我冲掉指尖的血迹,用纸巾用力按住伤口,然后走出卫生间。
小满正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用恐惧的眼睛看着我。
我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用身体的温度安抚她。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呼吸浅而急促,像一只即将窒息的小鸟。
在我的后背上,我的手指开始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顺序轻轻敲击。
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一种在我们被禁止交谈时发明的“手语”。
等。灯。灭。了。你。就。画。蝴。蝶。
房间里那盏刺眼的白炽灯还亮着,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的影子,此刻看起来,像一只正积蓄着全部力量,准备在午夜时分挣破束缚的蛹。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监控室里隐约传来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像毒蛇吐信;墙外那若有若无的、风吹过地下空洞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语。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修复师”什么时候会来。
我抱着小满,慢慢躺下,蜷缩在冰冷的床角,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已经沉沉睡去的、绝望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