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零三分,窗纸被晒得发白,我蜷在炕上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枯叶落在脸上,轻得几乎痒。
贴胸口袋里的照片边角硌着心口,刘翠花的油纸包已经凉透,像块沉默的石头压在那里,指尖一碰就泛起冷意,仿佛摸到了冬天的第一片雪。
喉咙里的铁锈味还没散干净,我假装睡着,指甲抠着炕席的纹路,那粗糙的触感从指腹一直爬进神经末梢——是昨晚躲在暗房时,指甲缝里嵌进的墙灰留下的痕迹,现在还带着点沙砾般的滞涩。
现在,我需要理清楚,那五分钟的失忆到底给了我什么。
气味最先涌上来。
暗房里的显影液带着刺鼻的硫磺味,混着许明远白大褂上的泥土腥气,还有通风口外潮湿苔藓的气息——那味道像一只湿漉漉的手,贴在我鼻尖不肯走。
然后是视觉:我记得他举着相机时,镜头盖滚到墙角的位置;记得他转身锁门时,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在昏黄灯下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可中间有段空白,像被橡皮擦抹过的胶片——直到我摸到照片背面那行恶心的字,记忆才突然补全:他站在我身后,呼吸扫过我后颈,钢笔尖抵着相纸说“晚照,你的眼睛最干净”。
不是回忆,是推演。
我喉结动了动,心跳在耳边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原来那些被我记住的细节,能像拼图一样自己卡进缺口。
就像现在,我能根据暗房里残留的药水味浓度,算出许明远每周二、四上午九点半必定来冲洗照片——因为这两天空气最干燥,定影液不会起雾。
他总说“艺术需要天时”,原来连这种变态癖好都要挑日子。
“晚照?”姥姥的声音从外屋飘进来,带着点耳背的含糊,“要喝点温水吗?”
我赶紧往被子里缩了缩,鼻音发闷:“不喝,头还疼。”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被角——许明远的脚步声正在院子里响,鞋底踩碎枯枝的脆响,像有人在耳边折断一根火柴。
他今早出门前,筷子在青菜碗里多夹了两次,夹得菜梗都断了;锁门时金属碰撞声响了三次,最后一次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才拔出来。
这些都是他焦虑的信号,像水面下的暗流,我得抓住。
风突然灌进窗户,我猛地睁眼——是我故意没关严的。
窗帘被吹得晃起来,一下、两下、三下,规律得像钟表的摆,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蛇尾滑过地板。
这是我设的时间标记:等许明远发现窗帘摆动异常,他会提前十分钟离开暗房。
他总说“秩序是美的根基”,可他不知道,秩序本身就是漏洞。
中午饭桌上,姥姥端来姜茶,我盯着瓷碗里浮着的姜沫,它们像一小片一小片沉浮的岛屿,热气扑在脸上带着辛辣的暖意。
突然开口:“姥姥,咱家老屋猪圈是不是漏雨啊?我昨晚梦见屋顶塌了。”
姥姥夹菜的手顿了顿,老花镜滑到鼻尖:“瞎说,那墙去年昭亭哥儿才来补过。你忘了?他扛着水泥袋往墙上糊,说‘林奶奶,这墙能再撑二十年’。”
昭亭?
顾昭亭?
我手里的筷子“当”地磕在碗沿,声音清脆得像骨头断裂。
许明远的暗房设在猪圈地下,原来他早就踩过点——顾昭亭修墙时留下的缝隙,成了他最隐蔽的入口。
他连邻家哥哥的存在都算计进去,却每天在我们面前装成温文尔雅的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