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聚灵阁的瓦檐上。更漏敲过三响,客栈里最后一点人声也熄了,只剩走廊尽头的油灯晃着昏黄的光,映得雕花窗棂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
突然间,沧溟的耳朵微微一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院墙之外传来的一丝极轻的声响。那声音宛如猫爪轻触地面一般,几乎微不可闻,但沧溟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衣袂被风吹拂的声音。
他的身体几乎是在瞬间做出了反应。他迅速地伸手扯过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素色外袍,然后反手一裹,如同闪电一般准确地捞起了浴桶边熟睡的赤霄。
赤霄的发梢还滴着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宛如碎钻般闪耀。沧溟将她半抱半揽在怀中,赤霄的身体轻盈得如同羽毛一般,他的足尖刚刚离开浴桶的边缘,整个人便如同鬼魅一般迅速地掠到了里间的床上。
随着他的动作,锦帐如同一道屏障般“唰”地落下,将外间的光线完全隔绝开来。沧溟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当他低头时,却恰好对上了赤霄那懵懂的眼眸。
赤霄似乎刚刚从睡梦中挣扎出来,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些许水汽,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水润,宛如一只受惊的幼鹿。
“别说话。”沧溟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外间的人听到一般,其中还带着尚未消散的急促。他的掌心紧紧攥着赤霄那湿冷的手腕,仿佛生怕她会突然挣脱开去。
赤霄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刚想要张开嘴巴,却突然听到外间的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她的反应速度极快,瞬间明白了当前的状况,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掐着嗓子,发出了一声软糯的呼喊:“哥哥,你轻些……弄疼我了。”
“哥哥”两个字撞进耳里,沧溟的动作猛地一顿。锦帐外的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眼里盛着狡黠,倒比平日的张牙舞爪多了几分鲜活。他喉结滚了滚,竟一时忘了回应。
“客官,”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刻意放轻的殷勤,“夜里凉,要不要端点夜宵?”
沧溟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他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声线平稳地回答道:“不必了。”
然而,帐外的店小二似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传来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沧溟心里一紧,他知道店小二的目光一定扫过了地上未干的水渍和浴桶边散落的披风。那视线里的狐疑,仿佛能够穿透薄薄的帐子,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沧溟静静地等待着店小二的下一步动作。终于,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
沧溟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下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赤霄还被他压在身下,于是赶紧推了推她,有些尴尬地说道:“你没事吧?”
赤霄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真的委屈:“嗯!你真弄疼我了。”
沧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腹下的皮肤烫得惊人,甚至已经泛起了一道淡淡的红痕。他心中一惊,连忙松开手,像触电般往旁边挪了挪,锦被被他的动作带得沙沙作响。
“对不起。”沧溟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歉意。
赤霄慢慢地将手腕伸到帐篷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那道红痕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一条细小的蛇蜿蜒盘踞在她的手腕上。她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啧叹,然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嘴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道:“真没想到啊,我们的圣……哥哥,居然也会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呢。”
她故意把“哥哥”这两个字拖得长长的,语气中充满了戏谑和调侃,同时,她那双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丝促狭的光芒,仿佛在欣赏着他的窘态。
沧溟的耳尖瞬间泛起一抹红晕,他刚想开口解释,突然间,一股极其淡雅的奇异香气飘进了他的鼻中。这股香气异常独特,仿佛是腐烂的树叶与浓稠的蜂蜜混合在一起,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晕。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叫不好,连忙伸出一只手捂住赤霄的嘴巴,另一只手则迅速地揽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屏住呼吸。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压低了说道:“那两个没用的麻瓜,早就应该睡得像死猪一样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烟雾散了,黑影也没了动静。街面上忽然飘来一阵细碎的铃声,叮铃、叮铃,像谁在夜里摇着银铃引路。紧接着,客栈里陆续传来门轴转动的轻响,几道人影晃悠悠地从客房里走出来,眼神发直,脚步虚浮,像被抽走了魂,跟着铃声往街尾去了。
沧溟悄声掀开帐角,望着那些“梦游”的人影,眼底闪过锐光,起身就要跟出去。
“别去。”赤霄急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一般,仿佛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她的语气虽然轻柔,但其中蕴含的坚决却让人无法忽视。
“我们对这座城里的势力还一无所知,这时候贸然追上去,万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可就麻烦了。”赤霄的眉头微微皱起,继续解释道,“看样子,魔族经常会来这里,我们总会再碰到他们的。”
她的指尖还带着沐浴后的湿凉,轻轻攥住沧溟的衣袖,虽然力度不大,但却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沧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赤霄身上。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洒进来,恰好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面容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的头发尚未完全干透,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旁边,微微卷曲的发梢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她的衣襟有些松散,露出一小截锁骨的弧度,若隐若现,却再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和调皮。此刻,她的眼眸中只有一片清明,宛如夜空中的繁星般璀璨。
沧溟凝视着赤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原来,这个看似顽皮的丫头,在紧要关头确是如此的清晰冷静。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然后重新坐回了原位。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刚才的紧张气氛如同潮水一般渐渐退去,留下的只有满室的寂静。
赤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紧紧身上的衣服,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床里挪了挪,然后像一只慵懒的猫咪一样,蜷缩起身子。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我这一路可真是够辛苦的,躲在鸡笼里,骨头都快散架了。我先睡啦……”
她说着就闭上眼,呼吸很快匀了。沧溟坐在床边静静看着赤霄。
许是太累,睡姿也没了章法,也或许是贪恋沧的气息——赤霄一条腿直直搭在沧溟腿上,胳膊还勾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
沧溟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月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刚好落在赤霄脸上。他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她:朱唇微抿,睫毛长而密,被水汽润过的脸颊泛着莹白的光,连眉峰的弧度都透着股鲜活的劲——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像风蚀崖上迎着雪开的花,泼辣又热烈。
他忽然发现,她的眉眼竟和自己有几分像,只是她的更亮,像淬了火的星子,而自己的,总蒙着层化不开的霜。
喉结动了动,他极轻地抬起手,替她撩开粘在唇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她的皮肤时,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最终却还是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比月光还轻的吻。
“唔……”赤霄在梦里动了动,往他怀里蹭得更紧了,含糊地呢喃,“阿娘,别动……”
沧溟的心猛地一软,又一涩。
她的梦乡里有阿娘,有锈巷的烟火,而他的世界里,只有幽冥城的风沙和未解的宿命。
方才她那句“哥哥”,像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的涟漪到现在还没散。她与他,到底是谁?是风蚀崖上并肩练拳的同伴?是霁渊阁里拌嘴的“麻烦”?是玄冥口中血脉相连的妹妹?还是……他不敢深想的那个人?
他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忽然想起幽冥泉里她被业火缠绕的模样。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失控了呢?他能像当年幽冥王封印冤魂那样,亲手封印她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心口的钝痛压了下去。
夜还很长,月光在地上淌成河。沧溟就这么被赤霄搂着,睁着眼看了她一夜。窗外的铃声偶尔飘进来,像谁在低声叹息,而他怀里的温度,却比霁渊阁的净灵泉更让人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