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葬礼(2 / 2)

英子比她小俩月,个头却矮了半截,细胳膊细腿的,看着像七八岁的娃娃。

她咽下嘴里的馍,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阿娘说,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在家学针线,将来好嫁人。”

赤霄“嗤”了声:“这叫啥道理?绣得再好,能挡得住赖胖子那样的混球?”

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虽说日子过得紧巴,却从没说过“女孩子不该怎样”。

她爬树掏鸟窝,青萝最多骂句“野丫头”。

她把墨衍护在身后跟人打架,青萝提着扫帚去人家里赔礼,回来却会给她煮碗热汤,说“只要不是主动欺负人,阿娘都替她扛着……”。

英子紧紧捏着馍,羡慕的说道:“霄姐姐,你真好……青萝姨总护着你。”

赤霄心里动了动。她忽然想起五岁那年,跟巷子里几个半大的小子把邻居家刚生崽的母狗偷了烤了。

那回青萝是真动了气,把她好不容易撕下来的狗肉扔在地上,狠狠把她揍了一顿。更狠的是,青萝整整三个月没跟她说一句话,哪怕她饿得直哭,也只是把粟饼往她面前一放,转身就走。

后来巷子里那几个小子的爹妈,还拿着烤剩下的狗骨头跟人炫耀“娃能干,会找肉吃”。

只有青萝看着她的眼睛,无比严肃的说:“霄丫头,拳头硬不是真本事,欺负比你弱的,那是孬种。啥生命都该当回事。”

那时她似懂非懂,却记住了。

再后来看到墨衍被赖胖子堵在巷子里,她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把赖胖子摁在地上揍得嗷嗷叫。

打那以后,她就成了墨衍和几个常被欺负的娃的“靠山”,锈巷里的大人见了她绕着走,小孩见了她就喊“霄姐”。

这份纵容,是巷子里多少丫头求不来的。

就像英子,家里的细粮总先紧着哥哥武子,她娘常挂在嘴边的是“你哥练体术费力气,得多吃点”。

缝衣服的好料子也先给哥哥做,英子穿的永远是哥哥穿旧的、打了补丁的。

还有更糟的,巷尾的二丫,才十岁就被她爹逼着纺线到半夜,稍慢些就被巴掌扇脸,听说再过两年就要嫁给邻巷一个瘸腿的老矿工换彩礼。

赤霄看着英子啃馍时,眼泪一滴滴砸在馍上。

这姑娘眼里的光,好像早就被日子磨没了,像株长在墙根的草,知道自己长不高,索性就弯着腰认命。

“英子,你就不想争争?”赤霄的声音沉了些。

英子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争啥呀?阿娘说,女人家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嫁人生娃,靠男人活着……哪有啥可争的?”

“放屁!”赤霄猛地站起来。

“我娘一个人,织布纺线,不也把我拉扯大了?凭啥就得靠男人?”

英子被她吼得一哆嗦,捏着馍的手停在嘴边,眼睛睁得圆圆的,像第一次见她似的。

赤霄梗着脖子,望着远处被风沙裹着的城墙。声音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我才不信那套!嫁个不认识的男人,还不如我自己爬崖、练体术,哪怕将来去守城门,也比当谁的附庸强!”

英子坐在台阶上,看着赤霄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短发,忽然觉得这姑娘身上,好像有团火,哪怕被风沙盖着,也照样烧得旺。

英子还没从赤霄的话里回过神,巷口忽然传来铁器碰撞的叮当声。

赤霄扭头一看,墨衍正拎着个竹篮,一步一晃地往这边挪,篮子里堆着些铁器,菜刀、砍刀的木柄露在外面,在昏黄的光里泛着冷光。

“木呆子!”赤霄扯着嗓子喊。

墨衍抬头瞧见她,像是见了救星,脚步都快了些。他走到台阶前,额头上渗着汗,眼镜滑到鼻尖,露出泛红的耳根。

赤霄瞅着篮子里的东西,嘴角抽了抽:给办丧事的人家送刀?也就这对闷葫芦父子干得出来。

她知道墨衍爹的事:年轻时也在矿上,后来墨衍娘生他时难产没了,他爹就辞了矿上的活,回巷口开了铁匠铺。

爷俩都是闷性子,话少得像被风沙堵了嘴,可手艺是真硬,后来不知托了啥关系,常给矿上打制工具,日子才慢慢缓过来。

有人给墨衍爹说亲,他总摇头,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再提。青萝看这爷俩可怜,常叫墨衍来家里吃饭,裁衣服时也总多裁一份,一来二去,墨衍跟她倒成了最亲的人。

“送这些?”赤霄戳了戳篮子里的菜刀。

墨衍把篮子往她面前递了递,意思是让她帮忙带进去。

赤霄白了他一眼,没接篮子,反而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常婶子,墨衍给您送东西来了!”

屋里的妇人们被这声喊惊得停了手,英子妈正抹泪,抬头看见墨衍,忙擦了擦脸:“是墨衍啊,快坐……桌上有馍,自己拿。”

墨衍的脸更红了,手都不知往哪放。赤霄顺手抓了个馍塞他手里,拽着他又坐回大门口的台阶上。

英子还缩在刚才的位置,手里的馍只剩个小角,看见墨衍,怯生生地往旁边挪了挪。

三个孩子并排坐着,啃馍的声音混着巷子里的风声,倒有了点说不清的安稳。赤霄啃完一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起身往屋里走:“我找口水喝。”

天已经擦黑,屋里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半间屋。青萝正跟英子妈说话,面前的粗瓷碗里还剩小半杯液体,看着不像水。

赤霄渴急了,端起来就灌,入口不是惯常的土腥味,反倒带着点甜,滑溜溜地往下咽,像含了口蜜水。

她眼睛一亮,循着那点甜香往桌角摸,摸到五个小陶罐,罐口封着布,掀开一闻,正是刚才那味道。

赤霄心头发痒,悄悄揣了个罐子,溜回门口:“墨衍,英子,来尝尝好东西!”

墨衍凑过来闻了闻,眉头皱起来:“这是酒。”他推了推眼镜,“别多喝,会醉。”

“你喝不?”赤霄晃了晃罐子。

墨衍摇头。她又问英子,英子看墨衍摇头,也赶紧摇手。

“没劲。”赤霄啧了声,拧开罐口就往嘴里倒。酒液甜丝丝的,带着点后劲,她没防备,几口就见了底。

没过多久,赤霄的眼皮就开始打架,身子开始摇晃。墨衍一看,暗叫“糟了,这是醉了!”

恰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英子的哥哥常武回来了,一身灰扑扑的训练服,脸上带着倦色。

“武子哥,我们走了!”墨衍赶紧拽起摇摇晃晃的赤霄,不等常武应声,半拖半扶着她往巷外走。

夜色漫过巷子,风沙卷着碎叶打在墙上,发出“沙沙”的响。

赤霄忽然停下脚步,挣开墨衍的手,眯着眼睛往巷子深处瞅,声音含混着:“呆子……你听……”

墨衍屏住呼吸,只听见风卷着沙砾在嘶吼:“就风声啊……”

“不对……”赤霄晃了晃脑袋,耳朵动了动,“风声里有别的……”

墨衍再仔细听,除了风还是风,可看赤霄的样子,又不像瞎说。

他正想再劝,赤霄忽然挣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步子虽乱,却快得惊人。

“赤霄!”墨衍赶紧追上去,可他平时就没赤霄跑得快,这会儿她醉了反倒更灵活了,拐过两个巷口,那道晃悠的影子就没入了黑暗里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