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风波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虽被迅速压下,未在明面上掀起太大波澜,但那荡漾开的涟漪,却让龙渊关内某些知情者心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八皇子姬恒便以商议边境军情为由,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悄然来到了夏明朗下榻的驿馆。
客房内,炭火驱散着北境清晨的寒意,却也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凝重而微妙的气氛。姬恒没有了昨日庆功宴上的温润笑容,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
“夏先生,昨夜之事,想必您心中已有论断。”姬恒开门见山,声音低沉,不再有任何寒暄与客套。
夏明朗为他斟上一杯热茶,雾气氤氲中,他的神色平静依旧:“跳梁小丑,不足挂齿。倒是劳烦殿下挂心了。”
姬恒接过茶杯,却并未饮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叹了口气:“先生豁达。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话,姬恒思虑再三,觉得还是应当与先生坦诚布公。”
他抬起眼,目光直视夏明朗,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先生,经此北境一战,您这柄刀,太过锋利了。锋利到……朝廷,已经容不下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夏明朗的反应,见其依旧平静,便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我那位七皇兄的性子,我深知。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您屡次拂逆其意,如今又立下这等不世之功,声望直逼天听,已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昨夜‘影阁’死士的出现,绝非偶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必除您而后快!”
夏明朗轻轻吹了吹茶汤上的浮沫,澹澹道:“夏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有人欲取我性命,尽管来试便是。”
“先生实力超群,自然不惧宵小暗算。”姬恒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更深的意味,“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忌惮先生的,恐怕不止七皇兄一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几乎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先生可知,您北境大捷的战报传回王都,父皇……最初是龙颜大悦,意欲重赏。然,不过一夜之间,态度便微妙起来。朝堂之上,‘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之声四起……这其中,固然有七皇兄一系推波助澜,但若没有父皇的默许甚至……猜忌,那些言论又岂能掀起如此风浪?”
夏明朗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姬恒。
姬恒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确认了他心中的猜测:“父皇……老了。人老了,便容易多疑。先生您并非朝廷嫡系,出身边军,又得扫地人传承,手握奇阵,麾下‘阵风’更是只听您一人号令。如今携大胜之威,名动天下,民心所向……这一切,在父皇眼中,恐怕已非单纯的功臣,而是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一个可能威胁到姬氏江山稳定的潜在隐患。”
他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将皇权最隐秘、最冷酷的一面,赤裸裸地剖析在了夏明朗面前。功高震主,鸟尽弓藏,这本是帝王心术的常态,但由一位皇子如此直白地说出,其意味已然不同。
“所以,”姬恒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野心、诚恳与孤注一掷的光芒,“先生,您如今的处境,已是前有狼(七皇子),后有虎(朝廷猜忌),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杀机,如履薄冰!留在北境大营,留在朝廷的视线中心,绝非长久之计!”
他再次向前倾身,几乎是在耳语,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先生,姬恒不才,愿以诚相待!若先生愿助我,他日……若姬恒能得掌枢机,必倾尽全力,保先生与‘阵风’周全!届时,先生可于西疆,乃至更广阔之地,推行您之理想,建立您所想之秩序!律法、赋税、兵权,皆可自主!姬恒愿与先生立约,永不相负!您与我,非君臣,乃……盟友!”
盟友!
这个词,比昨日的“共治”更加直白,也更加现实。姬恒不再空泛地许诺共治江山,而是提出了一个具体的政治结盟——他提供未来的庇护与合法性,夏明朗提供此刻的武力支持与声望加持,共同对抗七皇子,乃至……那个坐在龙椅上,已然开始猜忌夏明朗的皇帝!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的提议。一旦答应,便意味着夏明朗将彻底卷入夺嫡之争的漩涡,与八皇子姬恒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客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炭火噼啪作响,茶水渐凉。
夏明朗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那逐渐亮起的天光。
姬恒的警示,他早已料到。七皇子的杀意,朝廷的猜忌,这本就是他选择这条路必然要面对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