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朝大业九年(公元613年),长安城的暑气尚未消退,越国公杨素的府邸却总是透着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沉郁。府内深处的“乐安堂”,廊下挂着的鲛绡帘被风轻轻吹动,帘后传来一阵细碎的环佩声,随后,一名身着淡红色襦裙的女子端着一盏冰镇的莲子羹,缓步走入堂内。
这女子便是杨素府中最受瞩目的歌妓张出尘,因常手持一柄红色拂尘,府中人皆称她“红拂女”。此时的她年方十六,肌肤胜雪,眉眼间却没有寻常少女的娇憨,反倒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垂着眼帘,将莲子羹放在杨素手边的矮几上,动作轻柔却不谄媚,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差事。
杨素斜倚在铺着波斯锦垫的胡床上,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眼神浑浊却透着上位者的威严。这位曾辅佐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的开国功臣,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早已没了当年平定南陈的英气,每日在府中养尊处优,靠着皇帝的恩宠和过往的功勋安度晚年。他瞥了一眼红拂女,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到一旁侍立。
红拂女默默退后,站在阴影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堂内。此时的杨府,虽依旧歌舞升平,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皆是达官显贵,但细心的红拂女早已察觉到一丝异样。近来,杨素常与心腹密谈至深夜,府中侍卫的数量也悄然增加,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她自幼因父亲张忠肃战死沙场,家道中落,被送入杨府为妓。不同于其他只求安身立命的歌妓,红拂女从未放弃过对外面世界的关注。她利用在府中侍立的机会,听着官员们谈论朝政,看着各方人士的言行举止,渐渐对天下大势有了自己的判断。她知道,如今的大隋王朝,早已不是隋文帝时期那个国泰民安的盛世了。隋炀帝杨广三征高句丽,开凿大运河,滥用民力,百姓怨声载道,各地早已暗流涌动,叛乱的烽火随时可能点燃。
就在红拂女思绪纷飞之际,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国公爷,马邑郡丞李靖求见。”
杨素眉头微蹙,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李靖?不过是一个偏远郡丞,有何资格求见自己?但他转念一想,近来正是用人之际,或许此人有过人之处,便淡淡吩咐:“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昂首走入堂内。他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眼神锐利如鹰,即便面对权倾朝野的杨素,也丝毫没有卑躬屈膝之态。他便是时年二十五岁的李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胸怀大志,熟读兵法,渴望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此次他特意从马邑赶来长安,便是希望能得到杨素的赏识,为朝廷效力。
“末将李靖,拜见越国公。”李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杨素抬了抬眼皮,语气带着几分慵懒:“你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李靖直起身,目光直视杨素,侃侃而谈:“如今四方扰攘,百姓困苦,陛下却仍征调民力,远征高句丽,致使国库空虚,民怨沸腾。若长此以往,恐生大乱。末将以为,当务之急是停止征伐,与民休息,同时整顿吏治,安抚民心,方能稳固天下。”
这番话一出,堂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在场的侍从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要知道,非议皇帝的决策,简直是自寻死路。杨素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年轻郡丞竟有如此胆量,敢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红拂女站在阴影里,心中却泛起了涟漪。她见过太多在杨素面前阿谀奉承的官员,像李靖这样直言敢谏、目光长远的人,还是第一个。更让她在意的是,李靖说话时,眼神坚定,语气中充满了对天下苍生的关怀,绝非那些只知谋取私利的庸碌之辈可比。
杨素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朝廷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小郡丞置喙?”话虽如此,他看向李靖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审视与欣赏。
李靖并未退缩,继续说道:“国公爷乃开国元勋,深受陛下信任,若能在陛家效犬马之劳,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杨素看着李靖,忽然笑了:“年轻人,有胆识,有抱负,可惜啊,时机未到。你且回去吧,若日后有机会,老夫或许会想起你。”
李靖知道,杨素虽未明确表态,但也没有拒绝自己,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了乐安堂。
在李靖转身的瞬间,红拂女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背影,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郡丞,绝非池中之物,若能追随他,或许能在这乱世中,走出一条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夜幕降临,长安城渐渐陷入沉睡,唯有杨府的灯火依旧零星闪烁。红拂女回到自己的住处——一间简陋却整洁的小院落,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李靖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胆识、他的抱负,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虽是杨府歌妓,衣食无忧,但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渴望自由,渴望能像男子一样,在乱世中有所作为,而不是被困在这深宅大院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李靖……”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知道,若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一辈子都只能困在杨府,与其他歌妓一样,最终落得个年老色衰、被弃如敝履的下场。
想到这里,红拂女不再犹豫。她打开箱子,取出自己多年积攒的一些银两和首饰,又将那柄伴随自己多年的红色拂尘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男装,悄悄推开房门,趁着夜色,向府外走去。
杨府门禁森严,但红拂女在府中多年,早已熟悉了侍卫换岗的规律。她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和对府中地形的熟悉,避开了巡逻的侍卫,顺利地逃出了杨府。
站在杨府门外的大街上,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红拂女心中既有逃离牢笼的喜悦,也有一丝不安。她不知道李靖住在哪里,只能凭着白天李靖离开时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寻找。
夜色渐深,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红拂女走了许久,双脚早已酸痛不堪,却依旧没有找到李靖的踪迹。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前方一家客栈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李靖。
此时的李靖,正站在客栈门口,望着夜空,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红拂女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轻声唤道:“李公子。”
李靖回过头,看到一个身着男装的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疑惑:“你是何人?为何认识我?”
红拂女微微一笑,取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了一头乌黑的秀发。月光下,她的容颜格外清丽,李靖顿时愣住了,他认出了眼前的女子,正是白天在杨素府中侍立的红拂女。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靖惊讶地问道,他实在想不通,一个杨府的歌妓,为何会深夜穿着男装来找自己。
红拂女收起笑容,神色严肃地说:“李公子,白天在府中,我听闻公子高论,深知公子乃旷世奇才,绝非久居人下之人。如今乱世将至,杨公虽位高权重,却已暮气沉沉,难以成事。我不愿困于杨府,虚度一生,故而深夜逃出,愿追随公子,共图大业。”
李靖万万没想到,红拂女竟有如此胆识和眼光。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心中满是敬佩。但他也清楚,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丞,前途未卜,带着一个从杨素府中逃出的歌妓,无疑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的麻烦。
“姑娘,你可知此举的危险?”李靖沉声说道,“杨公权势滔天,若他发现你逃出自府,定会派人追查。我如今人微言轻,恐难护你周全。你还是快快回去吧,或许杨公不会过多追究。”
红拂女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说:“公子放心,我既然敢来,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杨府虽好,却非我所愿。我相信公子的能力,只要追随公子,即便前路艰险,我也无怨无悔。”
看着红拂女眼中的执着与信任,李靖心中深受触动。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绝非寻常歌妓可比。她有胆识,有眼光,更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这样的人,若是能留在身边,或许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沉思片刻后,李靖终于下定决心:“好,既然姑娘如此信任我,我便收下你。只是前路艰险,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红拂女心中大喜,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公子收留,出尘定当尽心尽力,辅佐公子。”
当晚,李靖便带着红拂女离开了长安城。他们知道,杨素一旦发现红拂女失踪,定会派人追捕,长安已是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两人快马加鞭,一路向西,朝着岐州的方向逃去。
途中,红拂女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和智慧。她不仅熟悉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懂得一些医术和防身之术,多次帮助李靖化解危机。有一次,他们在路过一座荒山时,遇到了一伙强盗。李靖虽懂武艺,但强盗人多势众,一时难以招架。就在危急关头,红拂女取出随身携带的迷药,趁着混乱,悄悄撒向强盗,将他们迷倒,两人才得以脱险。
经过此事,李靖对红拂女更加刮目相看。他发现,这个女子不仅有胆识,还有勇有谋,是自己真正的知己。而红拂女也在与李靖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他的温柔与担当,心中对他的情意也愈发深厚。
离开长安一个多月后,李靖和红拂女来到了岐州境内的灵石县。此时的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便决定在县城内的一家客栈休息几日,再做打算。
这家客栈名为“迎宾楼”,虽不算豪华,却十分整洁。李靖和红拂女刚安顿好,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红拂女好奇地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大汉,正与客栈老板争执不休。
那大汉身着粗布衣衫,腰间挎着一柄长剑,眼神凌厉,气势逼人。只听他大声说道:“我不过是要一间上房,为何说没有?难道怕我付不起钱不成?”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重重地拍在柜台上。
客栈老板面露难色,连忙解释:“客官息怒,实在是上房都已经住满了,只剩下一间偏院的厢房,还请客官委屈一下。”
大汉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但看到客栈老板一脸无奈的样子,也只好作罢:“罢了,偏院就偏院,只要清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