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虚巅的云雾总比洪荒别处更柔些,似被起源殿散逸的道韵裹了层温软,连风掠过鸿蒙宗山门时,都少了几分洪荒固有的凛冽。玄冥立在藏经阁外的观星台上,玄色裙摆垂落石阶,指尖无意识拂过栏上雕刻的星辰纹路——那是玄空率弟子依龙宇所授星图刻的,如今已添了人族观测的二十八星宿,每一笔都带着烟火气。
她目光越过连绵的峰峦,落在东南方的黄河流域。那里虽隔着万里云海,以她祖巫的目力,仍能隐约望见成片的村落:土坯垒的屋舍错落分布,炊烟像淡墨丝绦缠在低空,孩童追逐的笑声裹着风飘向天际,甚至能看见农人弯腰在田垄间劳作,手中木犁划过土地的弧度,比祖巫施展神通时更显安稳。
“这便是……人族的模样。”玄冥轻声呢喃,指尖凝出一缕极淡的玄冥寒气,却在触到风的瞬间悄然散去——她想起幼时初醒时,所见的洪荒从不是这般景象。那时龙汉初劫的余烬还在灼烧大地,四海之水因神魔残力翻涌,她随十二祖巫在混沌边缘行走,脚下是崩裂的地脉,耳边是凶兽嘶吼,连日月都时常被血雾遮蔽。那时她以为,洪荒的底色本该是厮杀与破碎,直到第一次看见未来碎片里,那道挡在东皇钟前的模糊身影。
正怔忡间,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玄冥回头,见玄空捧着一卷竹简走来,青灰色道袍上沾了些书卷的墨香。“祖巫在此观人族,可是想起了从前?”玄空将竹简递来,“这是昨日刚整理好的《人族农桑记》,记的是黄河畔部落种粟的法子,连孩童都能看懂。”
玄冥接过竹简,指尖划过泛黄的竹片,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不是仙神的符文,也不是祖巫的刻痕,是人族用炭笔一笔一划写的,连“粟”字的结构都带着田垄的形状。她翻到中间,见画着一幅简陋的图:农人牵着牛耕地,孩童在旁拾穗,妇人在屋前晒粮,角落里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春分种,秋分收”。
“春分……秋分。”玄冥念着这两个词,忽然想起不久前龙宇带她去人族部落时的景象。那日恰逢秋分,部落里的人围着一堆粟米祭拜天地,为首的老者捧着陶罐,口中念叨着“谢天地赐粮,谢人皇护佑”,声音不似仙神诵经那般缥缈,却满是踏实的感激。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捧着半块粟饼递到她面前,仰头笑道:“姐姐吃,这是今年新收的,甜呢。”
那时她僵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回应——祖巫的世界里从没有“分享”与“安稳”,只有厮杀与存续。可那小姑娘的手很暖,粟饼的香气裹着阳光的味道,竟让她想起龙宇每次为她挡下攻击时,周身散逸的那层温和道韵。
“从前听共工说,人族孱弱如蝼蚁,转瞬即逝。”玄冥合起竹简,望向东南方的目光软了些,“可如今看,他们比谁都坚韧。龙汉初劫时,神魔陨落无数;巫妖劫时,祖巫与妖族损兵折将,可这人族,却在废墟里种出了粟米,建起了屋舍,还把‘四时’‘节气’记在了竹片上。”
玄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道尊说,人族的‘兴’,不在神通,而在‘传承’。神农尝百草,把药性记下来,后人便少受毒草之害;黄帝定百家姓,把族群记下来,后人便知自己从何而来;如今五帝定节气,把农时记下来,后人便不愁饥寒。这传承,比祖巫的肉身、妖族的神通,更能抵得过洪荒的劫难。”
玄冥沉默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竹简边缘。她想起巫妖劫最惨烈时,她率祖巫残部退守北冥,那时天地间满是血雾,连海水都成了暗红色,她以为洪荒要就此崩塌。可龙宇却带着鸿蒙盘来寻她,指着东方的地平线说:“你看,那里有人族在生火,只要火不熄,洪荒就不会灭。”
那时她不信,直到后来看见伏羲画八卦,教人族辨方向;看见神农踏遍山川,尝遍百草;看见黄帝率族人战蚩尤,定九州。她才渐渐明白,龙宇所说的“火”,不是祖巫的神火,也不是妖族的太阳火,是人族心里那点对“活下去”“过得好”的执念,是把经验记在竹片上、把规矩传下去的坚持。
“我幼时见的未来碎片,”玄冥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些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第一次是龙汉初劫,看见那道身影挡东皇钟;第二次是挡帝俊的太阳火;第三次是巫妖劫,他替我扛下太一的全力一击。那时我总想,这人为何要一次次挡在危险前?直到看见这人族……”
她顿了顿,望着远处村落里升起的炊烟,继续道:“前日去洛水畔,见人族孩童在学写‘家’字,先生说,‘家’是屋里有猪,有粮,有亲人。我忽然懂了,他挡下那些攻击,不是为了祖巫,也不是为了妖族,是为了让这洪荒里,能有这样的‘家’——能让孩童笑着追逐,能让农人安心耕种,能让竹片上的字迹,一代代传下去。”
风掠过观星台,卷起玄冥的发丝,也吹动了藏经阁窗棂上的布帘,露出里面一排排整齐的竹简——有《三皇五帝全史》,有《神农百草经》,有《人族历法总纲》,还有无数人族孩童写的粟米种植记、节气歌谣,每一卷都透着鲜活的气息。
“洪荒的新生,”玄冥轻声叹道,目光里再没有了祖巫的凛冽,只剩温和的感慨,“不是神魔的存续,也不是巫妖的争霸,是人族在田垄间种下的粟米,是竹片上写下的传承,是孩童手中那半块甜滋滋的粟饼。龙宇,他早就看清了。”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玄冥回头,见龙宇立在石阶下,玄色道袍上沾了些山间的晨露,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碗,碗里盛着半碗粟粥,热气袅袅升起,裹着淡淡的甜香。
“在看什么?”龙宇走上观星台,将陶碗递到她面前,“方才去人族部落,见他们煮了新粟粥,想着你或许想尝尝。”
玄冥接过陶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暖得恰好。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粟米的清甜裹着阳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竟比她吃过的任何仙酿都更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