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站门口堆着座钟的残骸,铜铃散在碎玻璃里,响得比店里的还急,风一吹就乱响,像是在哭。子车龢扒开碎木头,看见底下埋着个铁盒,盒盖上刻着子车记——是他爹当年的字号,刻得比他的规整多了。铁盒上了锁,锁是黄铜的,锈得打不开,可锁孔旁边有个新划的痕迹,像是有人刚用钥匙试过。
这里!银发赵突然喊了声,声音惊得远处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她蹲在堆旧报纸旁,手里捏着个怀表,表链断了半截,是银的,氧化得发黑。表盖上刻着个字,是苏砚之的笔迹,和座钟底的等你归一个路子。怀表的玻璃罩没碎,里面的指针停在11:30,和她的座钟一模一样,连秒针歪的角度都不差。更让子车龢心惊的是,怀表的背面刻着行小字:民国三十八年,子车兄代存——是他爹的笔迹,民国三十八年,正是苏砚之走的前一年。
子车龢刚要拿过怀表,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踩在碎铁上响。他回头,看见昨天那个年轻人站在废品堆上,手里拿着把锤子,锤头沾着铜锈,还有点黑檀木的碎屑。年轻人笑了笑,眼角的痣跟着动:师傅,钟修好了吗?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怪味。他的身后,站着刚才在邮局门口看见的灰衣男人,正悄悄往子车龢这边挪,手里攥着把螺丝刀。
银发赵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布包掉在地上,碎零件撒了一地,那带血的弹簧滚到子车龢脚边。她指着年轻人说:你......你是......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脸色白得像纸。她的手突然往棉袄里摸,像是在拿什么东西,子车龢瞥见她棉袄内侧缝着个小布包,鼓鼓囊囊的。
年轻人没理她,眼睛盯着子车龢手里的铁盒:我爷爷说,当年是子车师傅的爹,把钟调快了半个时辰。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给子车龢看,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字,是苏砚之的笔迹,子车龢认得——当年苏砚之总在钟表巷的墙上写修钟心得,他看了几十年,不会认错。可本子的最后一页,夹着张火车票,是昨天从上海到镜海的,票根上的名字被划掉了,只留下个字。
子车龢的手猛地一沉。他爹去世前说过,三十年前帮人修钟时动过手脚,让那座钟每天快半个时辰——说是让等待短点。当时他没在意,只当是爹老糊涂了说的胡话,现在才明白,那座钟就是银发赵的。他爹还说过一句,那钟快了,人心就熬不住了,可要是不调快,有些人更熬不住,当时他不懂,现在看着灰衣男人手里的螺丝刀,突然懂了——爹当年调钟,说不定是为了护着谁。
我爷爷没死。年轻人把锤子往地上一扔,发出一声,震得地上的碎玻璃都跳了跳,他被救起来了,在海外开了钟表厂。去年临死前说,要把这个还给赵奶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铜片,上面刻着个字,和银发赵捡的那个正好成对,拼在一起是,是苏砚之当年对银发赵的昵称。可子车龢看见他掏铜片时,袖口滑下来,手腕上有个刺青,是个字——和灰衣男人工具包上的字一样。
银发赵突然笑了,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怀表上,把表盖的玻璃擦得发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回来......她伸手去接铜片,手指刚碰到年轻人的手,突然的一声倒在地上,怀表从手里掉出来,表链在地上拖出道痕。子车龢赶紧去扶,摸她的脉时手一抖——老太太没气了。脉搏停得彻底,手腕凉得像刚才摸的黑檀木钟壳。可他扶她的时候,银发赵的手突然动了下,把个小纸条塞到他手里,然后才彻底没了动静。
他抬头看年轻人,对方的脸在阳光里白得吓人,手里的铜片掉在地上,滚到铁盒旁边。灰衣男人突然往前冲了两步,想去抢铁盒,子车龢赶紧把铁盒抱在怀里,往后退了退。年轻人瞪了灰衣男人一眼:急什么?东西跑不了。他转向子车龢,师傅,把铁盒给我吧,那是我爷爷的东西。
铁盒突然自己开了,锁芯不知什么时候断了,里面露出张纸条,是他爹的字迹:钟快半刻,等短半分。她若等不及,便让钟替他归。可若有人来抢,便烧了那钟,莫让遗物落贼人手。字迹旁边还有几滴墨迹,像是写的时候落了泪。纸条底下压着个发条,上面刻着1953,和银发赵座钟里的一模一样,连锈迹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发条旁边,躺着个火折子,还能用。
年轻人突然抓起锤子往钟骸上砸,铜铃碎了一地,声戛然而止,碎铜片溅到子车龢脚边。他回头看子车龢,眼睛红得像染了血:我爷爷说,他当年怕她等,才让钟走快的......可她还是等了一辈子......声音哑得厉害,锤子砸得更狠了,黑檀木的钟骸被砸得粉碎。子车龢却注意到,他砸钟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钟底的等你归三个字,而且碎木片里,掉出个小金属管,里面塞着张纸。
子车龢趁他们没注意,悄悄捡起金属管,打开一看,里面是苏砚之的字迹:老怀特当年扣了我的货,逼我带假钟出海,真钟藏在钟表巷塌了的地窖里。子车兄调快假钟,是为了让月娘以为我早归,莫等我这死人。若有后人来寻,让他们烧了假钟,护好真钟。他突然明白,银发赵的座钟是假的,真钟还在钟表巷的地窖里——当年拆迁塌了半边,地窖应该还在。
风卷起地上的梧桐叶,贴在银发赵的脸上,像片干枯的泪。他看见铁盒里的发条在动,慢慢转到11:30,和怀表、座钟的指针,同时停住了,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灰衣男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打火机:苏小子,别演了,真钟在哪儿?老怀特说了,找到真钟,咱们平分。年轻人愣了下,随即冷笑:你以为我真信你?老怀特当年害死我爷爷,我要拿真钟去报官。两人突然打了起来,灰衣男人手里的螺丝刀刺向年轻人,年轻人用锤子去挡,锤头砸在螺丝刀上,溅起火星。
远处突然传来消防车的声音,呜哇呜哇地撕破了晨雾,越来越近。子车龢低头,看见银发赵的手里攥着那对铜片,和凑在一起,像个没写完的字——苏砚之当年总说,月娘,等我回来,咱们就把名字刻在一起,照一辈子。他想起银发赵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地窖入口在废品站的老槐树底下,我早就找到了,没告诉你,是怕你被牵连。烧了假钟,带真钟走。
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废品站的阴影罩住三人,冷得像深秋。子车龢摸了摸口袋里的扳手,突然发现手心全是汗——他现在面临三个选择:一是带着铁盒和纸条走,不管真钟,保命要紧;二是去地窖找真钟,可灰衣男人和年轻人还在打架,说不定会被发现;三是按苏砚之和银发赵说的,烧了假钟,给他们拖延时间,自己去找真钟。他看了眼银发赵的脸,她嘴角带着笑,像是在说。
他突然拿起铁盒里的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碎木片——那是假钟的残骸。火地一下烧起来,浓烟呛得灰衣男人和年轻人停下了手。子车龢趁机往后院跑,后院有棵老槐树,正是银发赵说的地方。他用扳手挖开树下的土,果然发现个地窖入口,盖着块石板。
消防车停在了废品站门口,下来几个消防员,看见着火了赶紧去灭火,顺便把打架的灰衣男人和年轻人按住了。子车龢掀开石板,跳下地窖——里面果然有座黑檀木座钟,比银发赵的那个更精致,钟底刻着等你归,永不悔六个字,旁边还有行小字:子车兄,谢你护月娘周全。他把真钟抱起来,钟很轻,里面似乎没装发条,倒像是装着别的东西。
年轻人被消防员按着,还在喊:师傅,把钟给我!那是我爷爷的!子车龢没理他,抱着真钟往地窖深处走——地窖里还有个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苏砚之当年被老怀特扣下的钟表零件,全是稀世珍品,还有封信,是苏砚之写给银发赵的,说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让她别等,找个好人嫁了,落款是一九五三年,正是船沉的那天。
子车龢突然明白,银发赵早就知道苏砚之死了,她守着假钟等了一辈子,不是等苏砚之回来,是等有人来揭穿老怀特的阴谋,给苏砚之报仇。她口袋里刻着子车龢的小钟,是怕他出事,留给他的念想——那钟里面装着个小罗盘,能指方向,是苏砚之当年做的。
他抱着真钟和木箱,从地窖的另一个出口钻了出去——那是苏砚之当年挖的逃生通道,通到街对面的老巷子。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碎纸,那张写着子时,老地方见的纸条飘到他脚边,他捡起来看,背面还有行小字,是用钢笔写的,很新:奶奶,我带爷爷回来了,您别等了。是那年轻人的字,可子车龢突然发现,字迹来了,在我心里。
子车龢抬头看天,日头爬到了头顶,正好是11:30。他想起年轻时听爹说,苏砚之走的那天,也是这个时辰,船开的时候鸣了三声笛,和昨天夜里银发赵听见的敲钟声一样响——那敲钟声,说不定是银发赵自己敲的,她知道该来的人来了。他叹了口气,把真钟抱紧了——里面的发条还在微微发烫,像苏砚之和银发赵没凉透的心意。
远处包子铺的香味又飘过来了,混着消防车的柴油味,有点怪,却又很实在。子车龢想起今早没吃早饭,该回去了,店门还没锁,檐角的铜铃不知什么时候不响了,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回头看了眼废品站的方向,阳光又亮了起来,照在老槐树上,暖烘烘的,像当年苏砚之走时,码头的日头一样。他知道,他得把这些东西交给警察,给苏砚之,也给银发赵,一个交代。